《宠坏》      作者:娜可露露   首发长佩   微博@F_nunu      养父子年上CP,贺怀章 X 纪川。            第一章         “嘭——”   一声闷响,纪川浑身赤裸地从床上摔了下来。      天还没亮,昏暗的房间里他脸色惨白,紧紧阖着嘴唇,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半天没敢动弹,连呼吸也屏住了,生怕发出一点不和谐的声音把床上那人吵醒,那他真是死了算了。      “为什么会这样……”   纪川腰酸腿软,身下某处不可言说的部位被折磨过度,有股难以形容的感觉。他脑中一片空白,呆滞地盯着天花板,艰难地调动那颗已经不会运转的大脑,试图从中搜索出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,为眼前的局面找一个合理的解释。      昨晚发生了什么?   一开始似乎是个巧合,他有个朋友过生日,在一家高档会所开生日趴,人很多,他被那群人拉着灌了不少酒,喝得头晕,出去透气的时候,在走廊里意外地撞见了贺怀章。      贺怀章不准他喝酒,尤其不能在外面喝,但他一直不当回事,况且当时已经喝迷糊了,没反应过来要躲,只呆了一下,主动走过去乖乖地叫了声“爸爸”。   贺怀章一身西装革履,身边有几个差不多打扮的人,纪川没认出是谁,只觉得眼熟,似乎见过的。他顾不上细想,人被贺怀章揪住,拎进了另一个楼层的包厢里。     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,纪川有点记不清了。贺怀章是有公事要谈,毫不避讳地带着他,另外几人也无异议,毕竟在旁人看来,他是贺先生唯一的儿子,不是亲生胜似亲生,是将来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。可惜纪川实在太醉了,状似正经地坐在那里,实际上他们谈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。   后来公事告一段落,包厢里换了种气氛,纪川撑不住,靠在贺怀章身边的沙发上睡觉。不知睡了多久,他感觉到有一双手伸到腋下,将他抱了起来。他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和一阵浓重的酒精味,贺怀章也喝醉了。      再后来就是灾难的开始。      纪川不知道他是怎么被抱到床上的,昨夜的种种细节已不可考,连“事发地点”是哪里他都认不出来,眼前是陌生的房间摆设、陌生的窗帘、陌生的床……   只有床上那个人是他熟悉的,是贺怀章,是他几个小时之前还在叫爸爸的男人。      简直天崩地裂。   整整十九年,纪川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惊慌失措到极点的感受,他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跟贺怀章上床了,他祈祷这件事是假的,是他在做噩梦。   然而,越想忘掉那些画面就越清晰,他清楚地记得贺怀章是如何分开他的双腿用力顶进来的,记得那灼热的胀痛感和肌肤相亲的温度,记得他被吻了,记得激烈缠绵时自己难耐的哭声——      “……”   纪川猛地抬手捂住脸,欲哭无泪。      就在这时,床上的人突然翻了个身,一阵轻微的响动传进耳朵,堪比一声惊雷,纪川浑身一僵,神经瞬间绷紧了,直到贺怀章没有下一步动作才慢慢缓过来,差点被吓死过去。      他无声地出了口气,不想继续待在这儿了,等会贺怀章醒过来他该做个什么表情?纪川捡起地上零散的衣物,一件件轻手轻脚地穿好,他要先冷静一下再说。      推开房间的门,外面是酒店宽阔的长廊。   清晨时分,住客大多在沉睡,周围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人声。纪川往前走了一段,与一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碰见,对方认出他,恭敬地叫了声“纪少”。      纪川心里有数了,这里应该是他自己家的酒店,虽然没认出是哪一家。他强自镇定,若无其事问:“昨天晚上我什么时候过来的?我爸呢?”   对方答:“您和贺总一起来的,昨晚十二点左右。”   “他也喝醉了吗?”   “是的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心里一团乱麻,脸色很不好。那工作人员以为他宿醉头痛,体贴问道:“您需要醒酒汤吗?”他摇了摇头,走出几步又回头吩咐,“给我爸准备一份吧——对了,如果他问起,就说我昨晚没在,去哪了不知道。”说完快步走到长廊尽头,进了电梯。      ——关于酒后乱性这件事,纪川虽然发懵,却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解。      无论感情上还是人格上,他都对贺怀章抱有充分的信任,他相信他也不是故意的,昨晚的一切纯粹是一场意外,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当它没发生过,他希望贺怀章醉得比自己更严重,希望贺怀章一觉醒来完全不记得了。      可纪川虽然不成熟,却并不傻,他没有那方面经验,作为一个普通的异性恋也不曾特意去了解过,但他知道两个男人要做的话似乎不容易,双方都没有意识是不太可能的……不可能吗?不可能也可能,因为他不愿意怀疑贺怀章。      “贺怀章”,这三个字在纪川心里具有超脱于亲情之上的份量。贺怀章不仅是他的养父,也是他心目中最优秀最成功的男人,如同一面旗帜,高高地矗立在少年成长的山巅之上,承载了他对于“一个男人”全部的憧憬,是他想要效仿的标杆。      况且,纪川没听说贺怀章有男色上的癖好,别说男色,他都没见过他身边有女人……贺怀章一向是正经的,就算不正经,也没人会在自己儿子面前不正经吧?   纪川没往那方面想过。      “叮”地一声,电梯门开了。   纪川独自一人站在电梯里愣了两秒,迟钝地走出去。他提醒自己不要再想昨晚的事,可那些画面放电影似的在他眼前挥之不去,连细节都历历在目。   他记得贺怀章紧紧扣住他的腰,那是一只格外修长有力的手,掌心略有一层薄茧,触碰到皮肤时留下一阵刺痒的感觉,麻麻的。他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,被对方用更大的力量捞回来,按在身下狠狠一撞——      “……”   纪川两眼发黑,失魂落魄地走在酒店大堂里,与前面那棵一人高的盆景撞了个满怀。      他深深吸了口气,正要快步离开时,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笑声。纪川闻声回头,他的好朋友、昨晚开生日趴的寿星孙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,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,笑道:“纪大少爷,您干嘛呢?练铁头功?”      纪川一脸菜色,实在没心情搭理孙辙这个瞎贫的。他转身就走,被孙辙拽回来,“去哪呀。”孙辙手上没轻没重,也是因为纪川自己腰腿酸软,有点虚,被这么一拽差点仰头摔倒。   孙辙惊了,连忙扶住他:“怎么了这是?”      “没事。”纪川咳了一声,低低的嗓音似有几分沙哑。   孙辙眼尖,瞧见他被衣领遮了一半的锁骨上有块明显的红痕,先是一愣,然后猥琐地笑了:“哟,你昨天晚上跟谁睡的,哪个妞这么辣,不是林朵吧,她答应你了?看不出来啊……”      林朵是纪川正在追求的女孩,他们同专业的学姐,比他高一年级,追了挺久的,对方一直没松口。此情此景提到这茬儿,纪川的心情别提多复杂了,他心里骂了句娘,说不是,“是蚊子咬的。”   “啧啧。”孙辙不信,看出他不想说便不再追问了,问他饿不饿,一起吃早饭不。   纪川想了想,说好,不在这里吃,换个地方。于是上了孙辙的车,往他常去的那家店奔了过去。      时值盛夏,八月只剩一截短小的尾巴,过两天就开学了。   这个暑假纪川过得醉生梦死,一半时间在旅行,另一半时间踢球唱K打游戏泡吧喝酒,没有一分钟花在学习上。贺怀章很忙,没时间天天盯着他,不过纪川心里明白,他平时做了些什么贺怀章基本都知道,只是对他十分纵容,只要不杀人放火,他干什么都行。      况且他学习成绩挺好的,上次期末超常发挥考了全专业第一,还拿了奖学金。当时贺怀章问他:“你奖学金多少,准备怎么用?”   纪川很高兴,回答说:“八千多吧,我想买车,还差一点钱怎么办爸爸?”   贺怀章问:“差多少?”   纪川说:“不多不多,你帮我添一点就够了。”   然后让贺怀章帮他添了四百多万,买了一台骚红色的法拉利。      时隔两个月,纪川坐在孙辙同一款颜色的车里突然想起这件事,他默默叹了口气,感慨以后再也没法坦然面对贺怀章了,像以前那样撒娇耍赖更是不可能……该怎么办?   他不想回家,害怕见面。      正出神的工夫,车又停了,早高峰时间路上很堵,加上没完没了的红灯,要开半座城去那家店,似乎有点太远了。孙辙没了耐心,转头叫纪川:“祖宗,咱不吃那个行吗?”   “行。”纪川脱口而出。   孙辙一愣,心想这位少爷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?搁在平时,他要吃的东西即使用直升机空运也得运到他眼皮底下,都是被他爸惯出的一身臭毛病。不过纪川除了骄纵一点,人还不错,而且有高出一截的家世摆在那里,他们同辈的朋友们都愿意哄他,说友情也好,利益关系也罢,总之他是交际圈的中心。      孙辙问:“那你想吃什么,我们附近找一家。”   “随便。”纪川侧脸对着车窗外,神色恹恹的,眉眼之间覆了一层阴影。   这副样子太罕见了,孙辙觉出不对,开过这段路,找地方停了车,问道:“出什么事了?这么吓人。”      纪川没吭声。   孙辙说:“林学姐跟人跑了?还是你爸终于给你找后妈了?别一脸地球爆炸世界末日的表情嘛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扯了扯嘴角,刚要说话,手机突然响了。   他低头去看,屏幕上鲜明的“爸爸”两个字像一道催命符,吓得他手一抖,差点把手机摔出去。            第二章         纪川没接电话,不知道接了之后会听到什么,更不知道该说什么,他还没冷静下来,怕自己听见贺怀章的声音会受刺激。好在手机响了两遍就不响了,他暗暗松了口气,跟孙辙随便找了一家店吃早餐。      接下来的几天纪川一直保持失联状态,他躲得远远的,贺怀章也没有再找过他,这十分反常,以前他们有过长时间不见面的情况,但几乎从来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不联系的。   纪川心中惴惴,愈发觉得他的担心已经应验——贺怀章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。这么一想,他反而有点看开了,反复不定的忐忑全都转化成破罐子破摔,不再胡思乱想了。      但是该怎么办,依然很茫然。后天就开学了,纪川暂时住在酒店里,他叫孙辙陪他一起打游戏,孙辙一开始以为他出什么大事了,着实担心了一下,后来看他情绪还算稳定就不再多想,只在那天早上多嘴地问了一句“你为啥不接你爸的电话”。      纪川说:“我想不接就不接啊。”   孙辙对他理直气壮的态度十分感慨:“你爸对你也太好了吧,上次我跟我爸说,我也想买法拉利,我爸就给了我一张卡,我回头一查,里面就二百块钱,气得我,哎,还不如每天给我弟的零花钱的零头。”   “……”孙辙口中的弟弟纪川略有耳闻,是孙辙他爸在外面带回来的私生子,纪川表示同情,“你弟上中学了吧,再过几年就长大了。”   他话里有话,孙辙明白,忿忿道,“长大就长大,他还能反天不成?”刚说完就泄了气儿,一脸丧气,“我爸要是偏心他,我也没什么办法,谁让我是废材呢……哎,还是贺叔叔好,他怎么对你那么好,你又不是他亲——”      孙辙尴尬地住口了,看了纪川一眼。   纪川不介意,耸了耸肩:“因为我从小就聪明伶俐人见人爱呗。”   “呸。”孙辙笑了起来,“那林朵怎么不爱你呢?”   “……”真他妈哪壶不开提哪壶,这人太不会聊天了,净挑人不爱听的说。      纪川把孙辙赶走,一个人在酒店里待着。这家酒店是他专门挑的,不是贺怀章的产业,也没有投资,总之是一家与他们毫无关系的酒店。   然而他也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何在,贺怀章要是想找他,他躲进深山老林里也得被揪出来,纯属多此一举。      开学的前一天,纪川去商场换了一身行头,从头到脚都换新了,包括发型,为的是明天能显得精神好一点。   他的学校A大就在本市,当初报考的时候贺怀章亲自选的,为此他们还吵过一架,因为纪川最中意的一所大学在外地,他不觉得去外地读书有什么不可以,贺怀章却说不行,说A大比那所更好,纪川就这么被迫进了A大。      A大的确很好,可纪川是带着情绪入学的,对这所知名学府抱有很大成见,看哪儿哪儿不喜欢,直到他认识了林朵。   纪川特别喜欢林朵,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喜欢她什么,漂亮?优秀?性格好?大概是吧。可惜发生了这种事,他的心态变得微妙起来,不仅难以面对贺怀章,连带每天给林朵学姐发的早晚安问候也停了,实在没心情。      开学后他就升入大二了,林朵大三,大三下学期可能要去实习了,到时候能见面的机会更少。纪川本来打算叫林朵来他自己家的公司实习,一直犹豫着,没机会说。   林朵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,他在学校里比较低调,他的富二代朋友们全是学渣,要么出国了,要么在其他学校,没有读A大的,同学认不出他,他也不想主动宣传什么,他特别纯情地认为,不应该以家世为资本来吸引他喜欢的女孩,以至于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。   话说回来,他还没对贺怀章报备过,贺怀章不知道他追林朵的事。      “……”纪川躺在酒店的浴缸里,幽幽地叹了口气。   他以前觉得生活很简单,为什么突然之间一切变得这么复杂?      时间很晚了,纪川不再想东想西,上床睡觉。睡着之前他玩了一会手机游戏,本来只想玩一下就算了,没想到一直玩到后半夜,第二天早上差点迟到。   他匆匆地洗漱完,穿好衣服,整了整头发,戴上耳机就下楼了。      这家酒店远离市中心,但是离A大不算太远,坐地铁只要几站地。纪川走出酒店大门,下台阶的时候,突然看见前面有一辆车静静地停在路边,似乎有点眼熟。   他下意识放慢了脚步,凝神细看。   下一秒,正对他的那扇车窗缓缓降了下来,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,正是贺怀章。   纪川:“……”      “爸爸。”知道躲不过了,纪川硬着头皮走过去,“您怎么在这?”   “我来找你。”   贺怀章今天穿了一身烟灰色的西装,人有气场,再昂贵的装扮都成了衬托。他比纪川大二十岁,今年也不过才三十九而已,正是一个成熟男人最富魅力的阶段。   纪川以前没从“那个角度”打量过他,现在被迫换了种眼光,这才意识到,孙辙一直念叨的那个问题,的确是个问题。      ——“你爸为什么一直不给你找后妈?”      为什么呢?他有钱有势,身材好,相貌出众,人品也没得挑,这样一个人,除非那方面有障碍,否则没道理一直单身啊。可他是没有障碍的,纪川亲身体会过——      ……体会过。   为什么又想起这个了,想死。      纪川手脚发麻,五官不听自己使唤,做不出合适的面部表情。他垂着头,一时间好像傻了似的,愣在那儿了。贺怀章也不说话,但他一直在看着他,纪川能感觉到他的注视,顿时更紧张了。      “上车。”贺怀章突然开口,“我送你去学校。”   “噢……好。”纪川绕到另一面,坐进副驾驶。车子启动了,引擎的声音掩盖了他紧张的呼吸,刚舒了口气,眼前突然一黑,贺怀章俯身过来,毫无预兆地靠近了他。      太近了,纪川能闻到对方身上古龙水的味道,他条件反射往后仰,心脏狂跳,整个人几乎被压在靠背上,僵硬得像一座雕塑。然而下一秒,“咔”地一声轻响,贺怀章帮他扣好安全带,又坐回去了。   纪川:“……”   太折磨人了。      车内气氛空前地安静。   贺怀章专心开车,纪川专心玩手机——表面专心而已,实际上他心里已经把北冰洋都煮沸了,再酝酿一会,铺天盖地翻涌的海水能淹了整个地球。      他不明白,贺怀章的态度为什么这么自然,什么意思?真的不记得了么,还是心照不宣,和他一样不想提了?完全让人看不透。纪川叹了口气,手里的游戏输了,他接着玩,点开了下一盘。      很快,车子开到了A大校门口,刚一停下,纪川第一时间飞速下车,说了句“我去上课了,爸爸”。   贺怀章叫住他:“急什么,我有几句话跟你说。”      纪川的心猛地提了起来。   贺怀章说:“前几天我去外地了。”   “噢。”什么意思?      不给纪川反应的时间,他又说:“今天晚上回家吧,混球想你了。”   “……”   混球是他们家养的狗。   纪川紧抿着唇,眼睛对上贺怀章莫名深邃的目光,浑身的血液几乎静止了。   他轻轻吸了口气,闷声说:“好。”            第三章         A大是一所百年老校,今年夏天刚刚扩建完毕,纪川所在的院系就搬到了扩建后的新校区。      与老校区相比,新校区的教学设施更加完善,最值得一提的是,这里新建了一座足球场,以后不用再去那个简陋的破操场踢球了,纪川很高兴,一节大课结束后,他立刻到校足球队的活动室集合,换上队服取了球,一群人呼啦啦地奔向了新场地。      纪川是校队的主力前锋,从替补打上来的。当时他刚进校队,由于喜欢踢前锋的人比较多,这个位置不缺人,他只是一个第四替补,基本只负责给学长们买水。   买了半学期左右,他实在是忍不了了,私下找到队长,给队长和队长的女朋友贿赂了两台新出的爱疯机,成功挤掉一二三替补和曾经的主力,上位第一前锋,并且穿到了最拉风的七号球衣,还跟队长成了朋友——表面朋友。      队长叫蔡志成,一场队内比赛结束,休息的时候,他和纪川一起躺在草皮上聊天,对纪川说:“今天开学第一天,你见着林朵了吗?”基本上认识纪川的人都知道他在追林朵。   “没见着,怎么了?”纪川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,平复下剧烈运动后紊乱的呼吸。   蔡志成说:“我对象跟我说,咱们学校来了一个奇人,从国外回来的,前些年在美国读书,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回国了,总之他来我们学校读博,重点是他才二十岁,据说上中学时跳了好几级,是个高智商的天才,而且长得帅,家庭背景很不普通,现在她们女生宿舍那边轰动得不得了,全都在打听这人。今天他来,是林朵作为学生会代表负责接待的——你懂我意思吧?”      “……”纪川呆了一下,“真假,二十岁读博,这么牛逼?”   “真的。”蔡志成拍了拍他的肩膀,意味深长道,“加油吧兄弟,我看你和林朵八成悬了。”   纪川不怕:“有什么关系,她又不是那种人。”      “哪种人,你以为哪种人?”蔡志成说,“女生嘛,那么一个金光闪闪的大海归,又帅又天才又有背景,基本是偶像剧男主标配,哪个女生不心动?就说一件事,今天学生会去接他,不仅有学生会,咱们副校长老张同志都亲自去了,简直是太子驾临的排场,用四个字形容,那就是‘身份显赫’,显赫得要闪瞎我了。”      纪川“嘁”了一声:“什么身份啊?”   蔡志成神秘兮兮地说:“本市——不,整个北部这一带最显赫的是哪家,没听说过嘛。”   “没听说过。”纪川笑了一声。   蔡志成瞪眼:“贺家呀,她们说他姓贺,好像是贺怀章的什么人——贺怀章你知道不?”   纪川:“……”      “不知道。”纪川拎起矿泉水瓶,从草地上站起来,高高的个子在阳光下投下一道挺拔的阴影,他低头睨了队长一眼,“别在这吹牛皮了,女生宿舍瞎扯你也跟着信?我饿了,吃饭去吗?”   “好吧好吧,吃什么?”   蔡志成很乐意跟纪川一起吃饭,纪川这人挑食,从来不吃学校食堂,每次都带他吃餐厅,还要高档餐厅。一开始他很不好意思,以为纪川特意请他吃饭,后来熟悉了才见怪不怪了,只感慨败家富二代就是毛病多。      他们一起吃了午饭,期间纪川给林朵发了几条微信消息,一直没得到回复,直到下午上了两节课,快三点了,林朵才说她在忙,未来几天都忙。   纪川明白她的意思,是叫他别找她了,以前也是这样的,客气又疏远,可那时他不介意,很愿意迎难而上。现在不知怎么回事,他突然觉得有点索然无味,提不起精神了。      很烦。纪川用力一扣书,烦躁之余心里有点怅然,这是失恋的感觉么,大概不算吧?他在课堂上发了会呆,强打起精神专注听课,听了不到五分钟,忽然想起队长蔡志成说的那个人——姓贺?美国回来的?他不记得贺怀章有什么美国亲戚,八成是以讹传讹,不知怎么歪到贺怀章身上去的。      想到贺怀章,纪川更加苦恼,早上分别时那道似有深意的目光电影画面一般定格在他脑海里,一回放心里就有股难以言喻的感觉,他怀疑自己被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影响了思维,正所谓心里有什么眼里就看到什么,他竟然觉得自己从贺怀章身上接收到了暧昧的电流。   ——暧昧?他和他爸爸?怎么可能呢。      想得多的人死得早,纪川使劲晃了下头,想把脑子里的水晃出去,晃得自己头晕眼花,恶心想吐。   终于下课了,他一手拿起今天发的两本书,另一手攥着手机,做了一番心理斗争,终于在全班同学都走光了之后起身离开座位,抱着英勇就义的心情踏上了回家的路程。      他家住在市内环境最好的那片别墅区,附近有一个天然湖,算是比较出名的景点,一天到晚游客不断,路过时能听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方言。   纪川从地铁站出来,沿湖步行,边走边给贺怀章发了一条短信:“爸爸,你在家吗?”      今天下午只有一节大课,现在才四点,按理说贺怀章应该在公司,或者在其他什么地方。不料,一分钟后纪川收到了回信:“在。”   只一个字,惜字如金。但通过这一个字他就能想象出贺怀章此时的神情,应该是略显冷淡的、矜贵的,带一点若有似无的温柔,这是他的专属待遇,只有他能看见他爸爸温情的一面。      纪川的心情好了一些。几分钟后,到了家门口,大门大开着,他一进门就被一只哈士奇扑住了,混球几天没见他,使劲往他怀里蹭,蹭了他一身狗毛。   “别闹,你好烦哦。”纪川把书和手机递给迎上来的佣人,揪了揪狗耳朵,半抱半拖地带混球进门。      “明叔,我爸呢?”管家在客厅里做插花,他问了一句。   “先生在书房,一直等您呢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等我干嘛?纪川刚平复的情绪又紧张起来,他习惯性捋了几把混球的毛,慢吞吞地走向贺怀章的书房。      “爸爸?”纪川敲了敲门。   “进来吧。”   贺怀章正在工作,手底下摆了一沓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的文件,纪川没细看,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,混球紧跟着他,乖乖地趴在他脚边。      “明叔说你在等我,有事吗爸爸?”纪川没抬头,一边撸狗一边问。   “没什么事。”贺怀章在翻文件,纸页摩擦发出窸窣的响动,纪川竖起了耳朵,却听他说,“你这几天在外面住,睡的好么?不认床了?”   “……”烦心事太多,没顾上认床。   纪川说没有:“就是外面的饭不太好吃。”   贺怀章看他一眼,轻声一笑:“那今天晚上想吃什么?”      纪川顺口报了几个菜名,贺怀章说好,叫厨师去做,然后继续看文件不说话了。他在那看,也不叫纪川走,还时不时抬头看纪川一眼,纪川被看得心里发毛,憋了一会说:“我要去写作业了爸爸。”   贺怀章说:“好,在这写。”   纪川:“……”      人生真是艰难。   话说回来,以前他们相处没这么拘束,他最擅长撒娇卖乖,胆子又大,从来不怕贺怀章的。贺怀章陪他做作业也并非第一次,他敢在做作业的时候开着电脑在贺怀章眼皮底下玩游戏,无法无天。现在竟然变成这样了,有压力,紧张,想溜。      ——什么时候能彻底忘掉那件事恢复正常呢?   纪川抬头瞄了贺怀章一眼,不巧,对方也在看他。他心口一紧,冲动地脱口而出:“爸爸,那天晚上……”      “什么?”贺怀章神情专注,那眼神海水一样又深又远,总是让人有错觉。   纪川心里怦怦直跳,有点不敢说了,或许本来就不该说,这种事挑明了不是更尴尬吗?糟糕的过程已经发生了,不该把结果也弄得很糟糕。他稳住心神,做了一个深呼吸,突然间觉得有点委屈。   委屈的是贺怀章不再像以前一样给他依赖、帮他解决一切难题,反而成了他难题的源头,让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。      “……没事了。”纪川轻轻吸了吸鼻子,两手紧紧扣住座椅的扶手,略低着头,一脸有事不想说。   贺怀章从桌后绕过来,站到他面前,俯身按住他的肩膀,“宝贝。”久违的称呼,纪川鼻子一酸,眼角有点红了。贺怀章捏了捏他的耳朵,低声道,“我今天是有一点事想跟你聊,这几天我在想,你已经长大了对不对?”      “嗯?”纪川茫然地抬起头。   贺怀章说:“长大以后的事,你想过吗?”            第四章         长大以后的事……      纪川想过,踢球的时候他想当球星,唱歌的时候想当歌手,做高数题的时候又觉得他能成为一个伟大的数学家……诸如此类,他的想法特别多,但是这些仅仅是想法,随便想想而已,没有一个能够当作靠谱的人生规划。      人生应该怎么规划?纪川从懂事起就知道他是贺怀章的继承人,贺怀章的宠爱和周围人的讨好奉承潜移默化地为他灌输了这种观念,他不必考虑自己以后要做什么,因为他知道他会做什么,未来的路早已被铺好,只需让自己变得优秀一点,优秀得和他爸爸一样。   然后,再和他喜欢的女孩结婚,这就是他能想到的全部了。      可是这也太咸鱼了吧?都没有属于自己的理想,纪川说不出口。而且他潜意识里并不想聊这个话题,长大意味着独立,意味着脱离父辈的庇护一个人承受磨难,他远远没做好准备。      “……我没想过。”纪川仰头看贺怀章,这么近的距离,他有点喘不过气,小声说,“为什么突然问这个,爸爸,你有什么想法吗?”   贺怀章摇了摇头:“我的想法不重要,你是怎么想的?你想进哪一行,有什么喜欢做的事么?”   他的手按在纪川肩头,温热的掌心仅隔一层单薄衣衫与皮肤紧紧相贴,那温度有几分不同寻常的烫,纪川很不自在,下意识往后靠,身体深深地陷进椅子里,错开视线道:“没、没什么喜欢的事……”      “那喜欢的人呢?”   “啊?”   “你有没有喜欢的人。”   “……”   喜欢的人?纪川没搞懂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这上面来了,他想了想,坦承道:“有。”      “……有?”肩上猝然一紧,贺怀章嗓音沉沉的,“你在学校谈恋爱了?宝贝?”   “没谈,她不喜欢我,我追了她很久,但是——”纪川有点尴尬,强行转移话题,“不说这个了,你呢?爸爸,你有没有喜欢的人,为什么一直不结婚?”   这的确是他好奇的。   贺怀章却说:“不是你叫我不要结婚的么,你说不想要后妈。”      “那是我小时候不懂事。”纪川讪讪地。   “现在懂事了?那我和别人结婚你不介意么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想象了一下,感情上好像还是不能接受,这些年来始终是他和贺怀章一起生活,如果他们之间突然插入一个第三者,他会很不习惯,会觉得爸爸被人抢走了。   但是小时候可以无理取闹,现在没道理再要求贺怀章保持单身,长大了以后他们迟早要分开,即使舍不得,没人会跟自己的爸爸过一辈子。      “我不介意啊。”纪川低着头,愈发觉得“长大”是一件非常悲惨的事,没完没了的难题,一个都解决不了。      贺怀章闻言松开了他,站直身体,却没有进一步的言语了。   过了一会,他伸手揉了揉纪川的脑袋:“走吧,出去看看晚饭好没好。”      当天晚上,天黑之后下了场雨。   纪川卧室的窗开着,他搬了张躺椅靠在窗边,听着外面淅沥的雨声跟孙辙通电话。      “我好烦啊,活着怎么这么痛苦?”   “……”孙辙噎了一下,“得了吧少爷,你还痛苦?大街上随便拎一个都比你苦。”   纪川哼了声:“是吗?看来全国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中。”      “对了。”孙辙突然说,“最近你家是不是来了一个亲戚啊?”   “什么亲戚?”纪川莫名其妙。   “没有吗?我听我妈说的,路过时无意间听到一句,那可能听错了吧。”      电话挂断后,纪川去洗了个澡,早早就睡下了。可能由于白天情绪太丰富,胡思乱想过多,夜里他做了一个梦,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。   那时他才七八岁,正是小男孩最皮的年龄段,但他很乖,不怎么闯祸。而贺怀章当时也与现在不同,具体是哪里不同一两句说不清楚,实际上早些年的很多事纪川都不太记得了,他太小,见到的事情未必理解,理解了也难以记住,最后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。      他记得贺怀章常常穿一身黑色的衣服,西装,或者风衣,那种打扮很酷,像电影里的男主角。贺怀章还不爱笑,换个词形容,是有点阴沉,那眼神冷得像铁,他身边的下属和他们家的佣人没有不怕他的。只有纪川不怕,因为贺怀章会换一副面孔,每次回家都给他买糖,买各种各样的零食。   以至于小纪川养成了习惯,天天眼巴巴地等爸爸回家,等到了之后,第一件事是去翻贺怀章的大衣口袋。      但是贺怀章并非每天都回家,他有时夜不归宿,或者深更半夜才回来。那时纪川已经敢一个人睡觉了,他有自己的小房间,贺怀章便带着一身寒气进来找他,蹲在他床边,揉揉他的脸,问他今天有没有好好上学,自己在家过得开不开心……这种日复一日没什么新意的问题。   有一次,小纪川问:“爸爸,你为什么回来这么晚?”   贺怀章说:“因为忙。”   小纪川不高兴:“那你能不能不忙了呀,我今天在院子里种了一片花,想叫你帮忙,你都不在,我好累啊。”      “种花干什么?”   “送给你呀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你要过生日了哦。”   “……”   贺怀章没说话,低头亲了亲纪川的脸。      可惜,后来那片花没长出来,连是什么品种纪川都不能确定了,只记得他的花被他种死了,他趴在沙发上大哭,保姆阿姨怎么哄都哄不好。   最后是贺怀章从外面买了上百株新鲜的玫瑰花,一株一株栽进泥土里,为他栽了一片小玫瑰园。      那些玫瑰格外漂亮,比任何地方的都漂亮,尤其在梦里,纪川的记忆为它们加了一层金光闪闪的滤镜,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那更美的东西了。   ……   时隔这么多年,纪川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件事了,今天不知怎么,梦里又复习了一遍当时的心情。他悲催地想,不会是要发生什么坏事吧?听说梦都是反的……      算了,再坏又能坏到哪去。   他伸手按掉床头的闹钟,又睡了一会,踩着迟到线去上课,出门的时候贺怀章已经走了,在客厅的茶几上给他留了一张便签,上面写:今天我有事去你们学校,等会见。   “……”   纪川反复读了几遍,满腹疑问地拐进厨房,叼了一片面包出来。            第五章         今天和往常一样,坐地铁去学校。纪川的法拉利买了之后没开过几次,一是开跑车上学太高调了,二则因为他开车技术不过关 ,驾照怎么考下来的自己心里有数。      纪川习惯性戴着耳机,耳机里的英语听力堪比催眠曲,他昏昏欲睡地想,贺怀章说的“有事去你们学校”是指什么事?不会被别人说中了吧,那个牛逼轰轰的美国博士真是他们家亲戚?      想也想不出结果,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。他出了地铁,直奔学校,今天上午和昨天一样,只有一节大课,恰好安排在早上第一节是最讨厌的,但是也还好,上完课没事做了可以去踢球。      就在这个九月末,他们校足球队将和隔壁大学举办一场比赛,名字叫“联谊杯”,顾名思义,表面打着踢比赛的幌子,实则是为了给在自己学校找不到女朋友的单身队员们一个机会,让他们和隔壁学校进行联谊。   纪川对联谊没什么兴趣,但他很想赢,因此在队内练习的时候格外认真。      今天气温很好,昨夜的那场雨将人造草坪洗刷了一遍,足球场上一大片绿色方方正正,一群穿队服的男生奔跑在上面,随着一声哨响,练习结束了。   纪川按住膝盖喘了会气,接过蔡志成递给他的水,喝了两口,将剩下的抬手浇在头上,然后长长吐了口气,和队友们一起往场外走,去旁边的石阶上休息了。      这时还不到中午下课时间,足球场远离教学楼群,附近只有一栋实验楼,基本没什么人路过。他们十几个高个子男生并排坐在石阶上,东倒西歪地喝水闲聊。      闲聊的内容无非是“某某球星昨天晚上比赛发挥不好”、“某某院系的系花身材超棒,目测有D”,或者聊一聊最近上映的新电影。纪川没参与话题,他坐在最高一层的台阶上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,突然,底下有人喊:“哇,你们看那是谁?”      “哟,林朵。”   “是林朵啊,另一个呢?她身边的男的是谁啊?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闻声抬头,和他们一起往对面看。只见足球场的另一边,一男一女从左侧的大门进来,沿着草坪的边线并肩往右走,那边是通往实验楼的近路。      虽然相隔挺远,但林朵的身影纪川再熟悉不过,只一眼就认出了她。纪川没吭声,他旁边穿11号球衣的队友说:“是那谁呗,就是昨天新来的,美国回来的天才——他你们都不认识?不关注热点新闻啊,连我们宿舍楼管大妈都知道的。”   “对。”蔡志成接了一句,“就是他。”   另一个队友说:“那林朵怎么和他在一起,什么情况?纪川——川哥?你怎么看?”      纪川微微皱眉,说不知道。   11号说:“还看什么看,多明显,听说那位家里特有钱,林朵要是跟了他就嫁入豪门了,她还不上赶着倒追?你们看她笑得多开心,她对我们纪小川可不是这样的,平时那股爱搭不理的高冷女神劲儿,现在全攒着倒贴给美国富二代了。”      人群一阵爆笑,蔡志成说:“得了吧你,屌丝本性暴露了,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。”   “没啊。”11号不服,“有些女生就是这样,爱慕虚荣,懂吧?”      纪川面色一沉,心里极不舒服,冷声道:“又不是所有女生都这样,她不是那种人,我以前送她包她都不要,她——”      “哈?”11号打断他,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叹气道,“弟弟,我就说你太天真了,根本不懂怎么泡妞。你送她包她不要?你以为她很清高么?知不知道那包都成女生宿舍的一个梗了,你送她LV,她拿给室友炫耀,室友说不可能,看着好像高仿,叫她拿去专柜验货,她气得不行,觉得丢面子没去,转头就给你退回来了,告诉你太贵重的礼物收了不合适,把你忽悠得死心塌地——这是我女朋友告诉我的,她们整栋楼都知道,管那叫‘薛定谔的LV包’,没人知道真假。话说回来,到底是不是真的?你可真舍得。”      “……”纪川愣住了,半天没说话。   气氛也僵了,一堆同情的目光投到他身上。而同一时刻,足球场的另一边,那两人突然停下了脚步,林朵站在原地不动,她身材高挑,踩着高跟鞋,然而身边那个男的比她还高出一头,可惜太远了看不清容貌。只见那人突然回身站到林朵面前,抬手伸向她的衣领,似乎要解她的衣服。      事情来得太突然,这边一群人看傻了,有人啧了一声:“干什么呢,光天化日的……”   “美国富二代也不能公然调戏女同学啊!”   “什么调戏,那能叫调戏吗?我看人家挺乐意的。”   “哪有,你看林朵一直往后仰,明显是不太高兴啊!敢怒不敢言吧?”      “哎哎,纪川!你干嘛去?!”   “……”   蔡志成猛地站了起来,眼睁睁看着纪川跳下台阶,大步跑过草坪,像一只失控的豹子似的跑到了对面,然后速度慢下来,几步走过去,走到那个美国富二代面前,猛地将他从林朵身上拉开,照脸一拳!      “卧槽,牛逼!”11号使劲鼓掌。   蔡志成踹了他一脚:“别他妈起哄,去帮忙——不对,去拉架啊!”      一群人连忙跟过去,赶到的时候纪川已经和那人厮打了起来,两人你来我往,谁也不甘示弱。但显然纪川拥有更丰富的打架经验,场面上略胜一筹,那人被按倒在草地上,纪川抓起他的衣襟,气愤道:“死流氓,要不要脸?”   “……”   那人没吭声,林朵似乎吓傻了,目瞪口呆地站在一边,不知所措。      蔡志成一看,纪川没吃亏,于是不太想拉架了,慢吞吞地走过去,装模作样说:“哎,干嘛呢你们?有话好好说,别打架呀。”这么说着,却不伸手帮忙,任由那人被纪川压着。      不料,纪川竟然没压住,那人猛地一掀,他们的位置掉了个个,纪川被压在了身下。他一时没有防备,被掀过去时手指竖着杵进草皮里,疼得钻心。   他顿时僵住,整张脸都白了,冷汗顺着额头淌下,半天没回过神。      队友们一愣,连忙把压在他身上的人拽走,蔡志成扶起他:“怎么了?碰到哪儿了?”   “……”纪川甩了下手指,指甲缝流血了,“没事。”他摇了摇头,强忍着疼痛推开蔡志成,走到刚才那人面前,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林朵,刚要说话,不知是谁突然喊了句:“卧槽,老张怎么来了?……还有赵主任,还有一个,那是谁?”      大家纷纷回头,只见副校长老张和赵主任簇拥着一个深色西装的男人走了过来,那架势好像总统出访,老张全程陪着笑脸,把人领了过来,正是贺怀章。   到了他们跟前,老张看见这杂乱的场面先是一愣,肃容道:“怎么回事,打架了?”   “……”   没人回答。作为学生会副主席,林朵两手发抖,硬着头皮上前一步,开口解释。      她解释了些什么纪川没注意听,自看见贺怀章的那一刻起他就有点怂了,猫在蔡志成身后,祈祷他爸爸看不见他。然而,从小到大他和贺怀章躲猫猫几乎没有成功过,现在也一样,那道熟悉的声音从几步开外的地方传到耳边,叫他:“纪川,过来。”   “……”   众目睽睽之下,纪川只得乖乖走过去,他略低着头,叫了声“爸爸”。      贺怀章突然伸出手,将他藏在身后流血的右手抓到前面,皱了皱眉问:“怎么搞的,疼吗?”   纪川不回答,只管低着头,一声不吭。   贺怀章的目光越过他,往人群里一掠,突然叫了个名字:“贺亭。”      纪川一怔,猛地回头,刚才跟他打架的那个美国富二代应声走了过来,一脸不情愿的样子站到他身边,管贺怀章叫了声“舅舅”。   纪川瞪大眼睛,似乎想起了什么,诧异道:“贺亭?”      那个叫贺亭的少年冷哼一声,拿眼角瞥他,那眼光仿佛淬了冰似的,高贵冷艳的冰渣子扫了纪川一脸。   纪川:“……”   果然,这样就很眼熟了,人长大以后相貌会变,讨厌的本性大多一如既往——原来这货后来去美国了?还以为他在日本呢。      纪川的思绪恍惚陷入回忆里,这里却不是一个适合叙旧的好地方。张副校长摆了摆手,叫无关人等散了。蔡志成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纪川,纪川对他比手势,示意回头再说。   林朵也走了,在场的只留下他们几个人。然后贺怀章与张副校长客套了几句,道了谢,又分别道别,一切结束后带他们往校外走,边走边道:“今天我来给贺亭办点手续,刚办完了——这么多年没见,你们还认识么?”      “不认识。”两人几乎异口同声。   贺怀章皱起眉,牵着纪川的手,偏头看了贺亭一眼:“不认识?回国之前你不是在电话里打听他么?问我他是不是在A大读书。”   “随便问问而已。”迎着纪川的目光,贺亭一脸别人欠他二百万似的很不高兴。纪川仔细看他,发现他与小时候完全不同了,虽然小时候长什么样过了十几年也记不太清,可纪川能够确定,绝不是现在这样。      现在的贺亭竟然有几分神似贺怀章,果然有血缘关系到底不一样么?他是贺怀章的姐姐贺灵芝的儿子,纪川不记得贺灵芝长什么模样了,照这个相似的逻辑推算一下,大概也与贺怀章特别像吧。      眼睛在贺亭脸上瞟了一圈,看见被自己揍了一拳的地方有点青肿,纪川这才想起自己手还伤着,他低头一看,手指竟然还在流血,止不住。他拉了拉贺怀章的袖子,口吻不自觉带了几分撒娇似的抱怨:“爸爸。”   “嗯?”贺怀章顺着他的眼神看去,顿时眉峰一紧,“这是你们俩打架弄的?——贺亭,怎么回事?我叫你回国是为了让你打我儿子的?”      “……”纪川有点尴尬,他以为贺亭会说“是他先打我的,你看我的脸”,如果真这么说,他就要告发他光天化日之下欺负女同学的光荣事迹。可惜贺亭竟然什么都没说,还是一副拽了吧唧的样子。   贺怀章显然也对自己的外甥十分了解,不想多说,只对纪川道:“先带你们去医院吧,处理一下。”      没想到,这一处理还真处理出问题来了,贺亭的脸好说,擦点药就行。纪川的手去拍了个片,医生说骨折——手指头骨折,两根。      纪川有点懵,本来也很疼的,可医生说完之后他感觉比刚才更疼了,好在处理伤口时给打了麻药,弄完之后又包扎,包成鼓鼓的一团,回不了弯。   医生说:“伤的是右手,日常生活不方便,小心一点,叫家人帮忙吧,洗澡的时候注意别沾水。不严重,很快就好了。”      纪川道了谢,离开医院之后脑中不断回放医生说的话,想到洗澡的时候他愣了一下,下意识看了贺怀章一眼,那股暂时被忘却的紧张与尴尬又回来了。   他不禁感慨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呢?都是贺亭这个傻逼的错,他不好好在国外待着,回国干什么?      回国干什么……   纪川猛地想起贺怀章刚才说的话:“我叫你回国是为了让你打我儿子的?”——原来是他爸爸叫贺亭回国的么,为什么?纪川心里麻麻的,忽然有股说不清的感觉,总之并不是开心。            第六章         下午有课,纪川请假了,跟贺怀章和贺亭一起回了家。就在刚才,从医院回家的路上他听到了一个噩耗——从今天起,贺亭要住在他们家了。   这是一个实实在在、毫不掺水分的噩耗,纪川心里难受得要死,很想对贺怀章大喊一句:“我不同意!”但是不行。      其实早在十三年前,在纪川六岁的时候,贺亭就曾经来他家借住过一段时间。据说,当时是因为强势的贺灵芝和她那位懦弱隐忍的丈夫终于过不下去了,两人闹离婚,整日大吵大闹、砸东西,小贺亭没人管,只得他舅舅贺怀章来管。      那一年,贺怀章正处于事业转型期,是最忙的时候,忙到常常不回家,恰好当时纪川又总是生病,大病没有,小病不断,三天两头感冒打针,一打针就掉眼泪,哭着说想见爸爸,让爸爸回来陪我。   贺怀章心疼得不得了,只要是在市内,不吃饭也要抽时间回家陪纪川一会。后来纪川病好了,黏人的毛病却没改掉,像一只小跟屁虫似的整天跟着爸爸,贺怀章一出门,他就问去哪里,能不能带他一起去。      那天,贺怀章接到姐姐贺灵芝打来的哭诉电话,得知因为父母吵架、家里气氛恶劣,小贺亭离家出走了,到处找都找不到。   贺怀章只得派人去找,自己也亲自去了。他出门的时候,纪川从沙发上跳下来,第一时间戴上帽子围巾手套,拍了拍自己身上毛绒绒的大衣说:“爸爸,我准备好了,我们出发吧!”   贺怀章没办法,只得把小跟屁虫抱进车里。      纪川隐约记得,那是一个冬天的午后,他们找贺亭找了很久,太阳都快落山了,去了很多贺亭可能会出现的地方,最后发现他竟然躲在学校的一个角落里。      是纪川最先发现的。   那所小学有一座巨大的户外滑梯,滑梯的造型十分卡通,底下有一个半人高的塑料小山洞,特别小,而且被挡住了,很难发现。纪川被贺怀章牵着走过去的时候,耳朵一竖,听见那边有动静,便甩开贺怀章的手,噔噔跑过去了。      他看见了“山洞”,胆子很大地钻进去,里面空间狭小,天快黑了,光线暗得几乎看不见,他只往前走了一步,就撞到了一个人身上。   纪川大吃一惊,回头喊:“爸爸,这里有一只小孩!”      当时贺亭已经冻僵了,团成一团瑟瑟发抖,似乎还有点感冒,时不时咳嗽一声。但并不影响说话,他才七岁,长大后身上那股睥睨凡尘的高贵冷艳气息就已经初显端倪,他不满意地瞪了纪川一眼,哑着嗓子说:“你才是只呢。”   纪川:“……”      后来,贺亭被纪川从洞里拖了出来,贺怀章带他们回家——贺灵芝原本想把自己儿子带回去的,但不知道为什么,纪川感觉她好像也有点怕贺怀章,总之一切安排都听贺怀章的,叫她先把自己离婚的事处理好再说,她就走了。      然后贺亭在纪川家里住了两个月,这漫长的两个月,纪川一天都不高兴。   可能与天生的高智商有关系,贺亭是个非常特别的小孩,特别聪明,也特别讨厌,他好像故意跟纪川过不去,不论是日常用品也好,衣服也好,游戏机也好,贺怀章问他喜欢什么时,他就指着纪川说:“要和他一样的。”      于是他们背着一模一样的书包,打扮得一模一样去上学,还要比个子,他比纪川大一岁,扬起下巴,眼睛从上往下睨着纪川,傲慢地说:“你怎么这么小?小不点,又小又笨,小笨蛋。”   纪川被气死了,回家搂着贺怀章的脖子告状:“爸爸,你让他走,我不跟他玩了。”   贺怀章问:“怎么了,为什么?”   纪川说:“他骂我。”   贺怀章说好:“我知道了,我等会就帮你教训他。”      纪川很高兴,爸爸果然是向着他的。于是当贺怀章去找贺亭谈话的时候,他悄悄地躲在门后偷听,令人失望的是,贺亭没挨打,也没挨骂,他爸爸竟然语气很好地哄贺亭,让贺亭和“弟弟”好好相处,不要吵架,还管贺亭叫“亭亭”,纪川心想,又不是女孩子,难听死了。重点是他爸爸干嘛要哄他,还骗他说会教训他,原来私下里对贺亭这么好。      纪川觉得自己被欺骗了,气得回到房间大哭一场,越哭越伤心,他认为爸爸变了,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只对他一个人好的爸爸了。   也正因为如此,他更加讨厌贺亭,偏偏贺亭本人没有自觉,天天往他眼皮底下凑,说的那些话自然也是很讨厌的,除了将“讨厌”两个字越描越重,没有别的效果。      所以等到两个月后,贺灵芝终于离了婚,要带贺亭出国的那一天,纪川特别高兴。   临别之前,贺亭问他:“我去日本以后,你能给我打电话吗?”   纪川开心地说:“不能!”      一句“不能”,他们十三年没联系过。   纪川对此无所谓,实际上如果不是现在又见到,他差不多已经把贺亭这个人忘干净了。如今旧恨才消又添新仇,贺亭回国干什么?纪川完全能想象出以后的种种不开心,这日子没法过了。      他回到家以后,把自己锁进房间里,默默地跟混球玩了一下午,贺怀章和贺亭在楼下说了些什么一句也不想听。快到晚餐时间,纪川给孙辙打电话,说自己骨折了,需要安慰。      孙辙吓了一跳:“怎么弄的?在哪家医院,我去看你。”   纪川说:“不用,已经出院了,你请我吃顿饭就行。”   孙辙一听就知道不严重了,爽快地答应,约了一家餐厅。出门的时候,纪川不得不下了楼,贺怀章在楼下客厅坐着,家里新来的那位不知所踪。      纪川走过去,抿了抿唇,若无其事说:“爸爸,我出去一趟,约了朋友,不在家吃了。”   贺怀章问:“哪个朋友?”   “孙辙。”   “早点回来。”贺怀章坐在沙发上,西装外套已经脱了,身上只一件衬衫,那款型十分衬身材,抬手拿东西时明显勾勒出肩臂上线条鼓起的肌肉,那股潜藏在正经装束下不为人知的力量感,是他熟悉的。   “……”纪川顿时又想到了那些不该想的画面,耳根一热,连忙低下头,轻声说了句“好”,匆匆地出门了。      二十多分钟后,到了和孙辙约定好的地点。碍于纪川是“伤残”人士,点菜时孙辙特地帮他点了一份大骨汤,问他:“我体贴不?”   纪川没心情贫,丧气地说:“孙哥,我以后恐怕要有和你一样的烦恼了。”      孙辙两眼冒出八卦之火:“不会吧?你爸也带回来一个私生子?”   “……”纪川撇了撇嘴,“不是私生子,是他外甥,贺亭,贺亭你知道吗?你可能不知道,就是——”      “我知道,他妈和我妈是朋友,原来那个亲戚是他啊。”孙辙说,“他怎么了?不就是个外甥嘛,又不是你爸自己的儿子。”   “我也不是我爸自己的儿子啊。”   “……”   这句说得有歧义,纪川也意识到不对,解释说:“我没别的意思,就是有点……有点郁闷。”      孙辙点了点头,表示明白了,纪川是觉得自己对贺怀章来说,可能没有贺亭亲?还是什么意思?   这种话没法说得太直白,孙辙以前想过,他们那圈朋友其实背着纪川讨论过——贺怀章的继承人会是纪川吗?他们父子情深,看上去一定是的,可谁也不知道贺怀章以后会不会搞个亲生儿子出来,继承家业这种事,代入自己想一想,谁愿意交给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呢?那不是江山旁落么?      孙辙咳了一声,安慰道:“你别想太多,顺其自然吧,贺亭毕竟姓贺,他为什么随母姓你还不明白么?他们贺家这辈就这一个,你没必要跟他争,反正贺叔叔对你好,总不会亏待你的。”      “……”纪川闻言一愣,“我不是说这个……”   孙辙有点尴尬:“啊?那你说什么?”      “……”   纪川说不出话了。   本来他不高兴是因为家里突然来了一个“第三者”,他爸爸的爱分给了另一个重要的人,因此感到说不出的难受。可孙辙这番话听到耳朵里,他竟然有种猛然惊醒的感觉,原来外人是用这种眼光看他的吗?那贺怀章呢?      贺怀章心里是否也有一杆亲疏分明的秤,从一种他不曾想过的角度衡量他?   纪川突然想起昨天晚上,贺怀章那么正式地找他聊天,问他以后想做什么,想从事什么行业……这不会是暗示吧?暗示他应该自己去找工作,所以才叫贺亭回国,因为要把贺亭放在身边,当成继承人亲自培养?      似乎说得通了。   纪川心脏猛地抽紧,有点喘不过气。他不看重什么家业不家业的,可如果贺怀章真的这么做了,显然表明了他在他心里并不是最重要的,无论他们关系多好,他还是不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,亲疏有别,真的是亲疏有别么?      ……不会的。   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,他爸爸心里最重要的人不是他还能是谁呢?怎么可能不是他?      在孙辙的注视下,纪川低头搅了搅汤匙,食不知味地喝了一口。            第七章         回家时很晚了,门庭下亮着一盏暖黄的灯,混球趴在灯下打盹,听见动静,脑袋倏地抬起来,那双狗眼都没睁开就认出了纪川,四爪一抬,飞奔到他身上。      “你在等我么?”纪川拍了拍混球的头,没心思哄它,强打起精神进了门,客厅里贺怀章和贺亭都在,似乎在聊什么开心的事,气氛看上去很融洽,纪川的情绪顿时更加低落了。      “爸爸。”他小声叫了一句,算是打过招呼。叫完牵着混球往楼上走,再多一个字都没有了。贺怀章也没什么反应,只点了点头,好像完全看不出他心情不好似的,和平时一样自然。      纪川非常失望,郁结之气从头笼到脚,连混球都发现他不对劲了,讨好地舔了舔他的手背。纪川忍住不开心,使劲揉了混球一把,把它交给佣人,自己回卧室去了。      十一点,平常这个时间该睡觉了,纪川不想睡,想玩游戏却没法单手操作,书也看不进去,他拉上窗帘,打开电脑放了一部电影,在男女主角相会时缠绵的背景音乐里发了会呆,觉得无聊,又换成战争片。      战争片也没什么好看的,完全不能分走他的注意力,还不如看AV。他以前看过AV,或者可以这么说,没有哪个男人在青少年成长时期没看过AV,纪川算是不太早熟的,第一次对“女人”这种生物产生好奇是十六岁的某一天。那天孙辙送给他一个U盘,神秘兮兮地描述了一番,他嘴上说着“有什么大不了的”,回家后却迟迟不敢播放,犹豫了半宿,确认家里所有人都睡了,才躲在被窝里悄悄看了起来。      结果他太紧张了,没发现自己没戴耳机,几乎从头到尾都开的外放,那外放声音不算大,可深更半夜特别抓耳,被出来倒水喝的贺怀章听见了。   贺怀章很照顾他的面子,没有当场戳穿,只在第二天早餐时委婉地说了几句,其中有一句是:“好奇可以,不准随便实践。”   纪川装作听不懂,一脸不关我事的样子埋头吃饭。      后来私下又看了几次,很快好奇心褪尽,那东西就失去了吸引他的魅力,他自认是个有品味的人,即使不是,也要争取做个有品味的人,精神层面向贺怀章看齐,绝不肯低俗下流,AV这玩意儿肉欲太甚美感全无,毫无疑问是下流中的下流。      但不得不承认,某些烦躁得控制不了自己的时候,肉欲发泄是转移注意力最快的方法之一。      纪川呆呆地盯着屏幕,犹豫要不要放个AV看看,先暂时缓解一下心情。可他电脑里好像没有片子了,孙辙给他的那些早就删了,他自己不知道去哪找,网上一搜全是疑似病毒网站。      纪川的求知精神被勾了起来,跟病毒网站斗智斗勇,终于找到一个能在线播放不用下载垃圾软件的,他随便点了一个视频,画面开始动了,先出场的是一个男人,没穿衣服,躺在床上自己动来动去,没几秒,伴随着时高时低的喘息,镜头外脚步声渐渐接近,另一个人出现在画面里,也是男的。   纪川一愣,就一眨眼的工夫,后来那个男的就把床上那人按倒在身下,两人滚作一团亲了起来。      “……”   AV看过,GV还是第一次。纪川整个人都毛了,鼠标停在“关闭”键上迟迟没按下去。   他仿佛被人定住了,僵硬地看着屏幕。屏幕里的两个男人结束了色情感十足的吻,抚摸彼此的身体,其中一个挺起腰,往另一个两腿之间顶弄,不停地耸动着胯……   纪川简直要瞎了,连忙尴尬地关掉网页。桌上有瓶饮料,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,平复下大受刺激的心脏,身上却还是觉得躁得慌,很不舒服。      太晚了,该睡了,烦心事明天再解决。   纪川郁闷地吐了口气,用左手慢吞吞脱掉上衣,刚把裤子解开往下脱,单手脱到膝盖时,突然有人敲门,门外传来贺怀章低沉的声音:“睡了么?”      纪川眼皮一跳:“马上睡。”   贺怀章说:“我能进去么?”   “……”   进来干什么?是因为看出他心情不好来安慰他的吗?纪川心里的失望渐渐化开,变得有点委屈,并且又有底气了。他说等一下,然后手脚并用踢开裤子,拿起床头的睡袍换上,系腰带的时候左手却不太灵活,半天没系上,只得随便系了一下。      收拾好了,纪川打开门,侧身让贺怀章进来:“有什么事,爸爸?”   贺怀章低头看了看他受伤的右手,温声道:“没事么?我以为你需要帮忙,宝贝。”   “帮什么忙?”纪川刚提起一点的精神又低了下去,失望道,“不用了,我自己可以的。”      “洗澡了么?”贺怀章突然靠近了一步,手伸向他睡袍的腰带。   纪川浑身一僵:“爸、爸爸……”   贺怀章没应声,修长的手指解开了他系得乱七八糟的带子,那动作好像慢放一样,极有耐心,对纪川来说却无疑是一种折磨。   “爸爸……”   他又叫了一声,尾音几乎发颤。贺怀章却很平静,帮他把解开的腰带重新系好,系成了一个工整的结。      纪川一颗心落回嗓子眼里,刚刚松了口气,下一秒,贺怀章摸了摸他的头,不容置疑地说:“去洗澡,早点洗吧,我也想睡了。”   纪川:“……”   不想洗怎么办……            第八章         纪川的房间自带一间大浴室,浴室地板铺着水蓝色瓷砖,墙壁上挂一面占了半面墙的巨大镜子,正对浴缸和花洒,他光脚站到花洒底下时,从镜子里看见了有点不安的自己。      可贺怀章的表情太正常了,仿佛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,儿子手受伤了,爸爸帮忙洗一下澡,有什么问题么?……没问题,确实挺普通的。   所以说,他爸爸果然不记得了吧?   纪川不知道该不该庆幸,好像没区别,不管贺怀章记不记得,这种时候他都没法坦然。      “自己脱?”正走神,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,纪川一惊,不知什么时候贺怀章站到了他身后。距离很近,他恍惚间没反应过来听见了什么,下意识一回头,下巴就撞在了对方的肩膀上。      “爸爸……”纪川不想反应得太突兀,悄悄往前挪了一点距离。贺怀章却伸手一捞,两臂穿过腋下环在他腰上,从背后抱住了他。      “……”不是抱,只是帮他解腰带而已。   纪川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想太多,不要发抖,冷静点,很快就结束了,“爸爸,你快点。”他忍不住小声催促,贺怀章果然加快了动作,一把抽掉他腰间的系带,将睡袍从他身上脱了下来,挂在旁边的墙上。      睡袍里面近乎全裸,只剩一条内裤。纪川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抖,只感觉贺怀章并拢的手指往他内裤里伸了一点,然后轻轻勾住布料,往下一拉,沿着他的腿,一直拉到膝盖下面。   他不敢给任何反应,生怕自己表现得太反常,像一尊蜡像似的站着一动不动。贺怀章突然拍了拍他:“抬脚。”他乖乖照做,将内裤从脚踝脱了下去。      现在身上没有遮挡了,浴室的灯太亮,他不想看对面的镜子里自己是什么表情,恐怕不会太好。相比之下,贺怀章一点不正常的神态都没有,很自然地帮他打开了花洒。温水从头顶浇下来,他浑身一颤,觉得应该说点什么缓解眼下尴尬的气氛,否则这股沉默压得他快要窒息了。      “爸爸,你洗过了吗?”问题太烂,还不如不说,纪川连忙改口,“我可以自己洗的,你等会帮我擦一下就好了……”   贺怀章却道:“我也没洗,一起吧。”   说着就当着他的面开始脱衣服。      纪川慌了:“不、不方便吧,这里太小了。”   “小么?”贺怀章正在解皮带的手一顿,看了他一眼,“我们很多年没一起洗澡不习惯了吧,你好像有点害羞,宝贝?”   “我没有!我就是——”   “就是什么?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说不出话,几乎讨饶地看着贺怀章。贺怀章也在看他,伴随淅沥的水声,那表情再平静不过,似乎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在他眼里掀起一点点波澜,既平静又深沉。      对视了几秒,纪川奇异地被感染了,“那好吧……爸爸。”他往旁边让了让,花洒的范围稍微有点不够大,在蒸腾的水雾里他们被迫站得很近,贺怀章同样赤裸的身体就在眼前,纪川马上后悔了,他以前不是没见过他爸爸不穿衣服的样子,可那时看就看了,不会想到别的,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,也许是那天晚上酒后乱性后遗症太强,也许是刚才无意间看到的GV毒性太大……总之他没法冷静。      “别乱动,碰到水了。”贺怀章突然又靠近了一点,一把扣住他右手手腕,把他往身边带。纪川神经紧绷宛如惊弓之鸟,条件反射地去躲,用力一挣,不料脚底打滑,猛地向前扑到,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扑进了贺怀章怀里。      “爸爸!”他慌张地想要站起来,却被搂得牢牢的,身体被迫前倾,一只有力的手臂绕过后背紧扣在他腰上,把他钳制得动弹不了,连胯骨都贴在一起。   肌肤交缠间,他隐约感觉自己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,触感略硬,只一下,贺怀章上身依然搂着他脚下却往后退了一步,留出一点距离,然后一手抱他,另一手关掉花洒,拿起旁边台子上的沐浴露,挤出一点,抹在他身上。      “……”太凉了,纪川忍不住轻轻一颤,贺怀章却挤出了更多液体从他光裸的后背开始涂抹,抹到他肩头、脖颈,反复来回。那力道像按摩一样,弄得他很舒服,不自觉加重了呼吸,浑身渐渐热了起来。   “爸爸……”他又叫了一声。   “嗯?”贺怀章低沉的嗓音贴着他的耳朵,被浴室里湿热的水雾熏染,有股烫人的热气。   纪川耳根发痒,心跳猛地快了起来。而他背后的手也挪了位置,顺着肩胛骨一路往下,摸到他腰上。他的腰瞬间绷直,那只大手却不带停顿的,将沐浴露一点点抹匀,在他皮肤上揉出湿滑的泡沫,沿着腰线继续往下,卡在臀部那里不动了。      纪川一怔,从贺怀章的肩膀上抬起脸,不等发问,后者突然收紧双臂,将他的臀抬高了一些,迫使他踮起脚尖,整个人重心失衡,只能老老实实地挂在贺怀章脖子上,被更舒服地抱着。   然后,那只滚烫的大手滑到了他臀上,慢慢地涂抹着,过于缓慢的节奏给人一种错觉,好像情人间的爱抚似的。纪川忍不住红了耳根,不适地挣了挣,“爸爸,随便抹下就可以了……”他声音极小,几乎听不清,贺怀章也不知听见了没有,放过了他的臀,还不等他喘口气,突然又将沐浴露抹到他大腿根上——      “宝贝,腿分开一点。”   “……”   贺怀章的声音比刚才还低几度,似乎有点沙哑,纪川的注意力却没在这上面,熟悉的句子让他猛地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——      “宝贝,腿分开。”   “别这么紧,让我进去。”   “喜欢深一点么,嗯?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脸红得要滴血,搂着贺怀章的胳膊不禁颤抖了起来,他的腿被分开了,那只略显粗糙的手掌伸进了他大腿内侧,轻轻地按着那里细嫩的软肉,一下一下反复摩挲……不知是这动作太暧昧还是他沉浸在回忆里产生了错觉,抑或周围温度太高,热气蒸得人血液沸腾,纪川忽然有点腿软,紧抿的唇角情不自禁溢出一声低吟。      “爸爸……”他趴在贺怀章怀里,背对着镜子,几乎站不稳了。   贺怀章应了声,手从他背后插入他两腿之间,伸到前面,忽然一顿:“怎么了,有感觉了?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尴尬得不敢抬头,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硬了,在他爸爸面前硬了,这世上还有更惨的事吗?      “我不是故意的。”他有点恼羞成怒,“不洗了,让我——唔!”话没说完,下面突然被用力一握,那只沾了沐浴露的手抓住了他的命脉,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,对上贺怀章深沉的目光,一下子没了气势。      “别怕。”贺怀章偏头吻了吻他的头发,轻轻的。   “……”   纪川鼻子一酸,脸埋在贺怀章肩头,羞恼中莫名觉得特别委屈。他闷了好久,红着脸不想说话,贺怀章也不强迫他,手上动作时轻时重,帮他从上到下都安慰到了,不停地抚慰着他。      终于忍不住了,纪川呼吸渐渐急促起来,胸口紧贴着贺怀章的胸口,难耐地起伏着。他腰身酸软,下意识搂紧了贺怀章的脖子,求饶似的叫了声“爸爸”。   “着急了?”   “不、不是……啊……”喉咙中锁不住的呻吟猝不及防泄出唇齿,纪川眼角红了,用力咬紧下唇。贺怀章依然在帮他,技术似乎并不好,每当他感觉到了极限,那只手就突然移开了,反复好多次,总是搔不到痒处,他控制不住崩溃的情绪,扒住贺怀章的肩膀,在他肩头发泄似的狠狠咬了一口——      终于,那只手把他送到了最高点。   他失神了一会,双腿脱力地软倒下去,贺怀章扶住他,突然说:“闭上眼睛。”   纪川茫然地看了贺怀章一眼。      “乖,闭上眼睛,不要睁开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那嗓音是克制的,带一线沙哑。他不明所以,听话地闭上了,由于刚刚发泄过,全身上下都懒懒的,赖在贺怀章身上不想多动,连好奇心都比平时少了几分。      贺怀章不知在做什么,花洒又被打开了,他全身被水冲刷了一遍,温热的水流熨得人很舒服。他忽然有点困了,轻轻打了个呵欠,耳朵仔细听着周围的声音,可惜什么都听不到,只有哗哗的水声,极富规律,仿佛敲击在耳膜上。   他渐渐没了睁开眼睛的力气,睡着前的最后一个知觉是嘴唇热热的,好像被什么温软的东西压了一下,很轻,一触即分,轻得更像是错觉。   ……      一夜无梦。      第二天早上纪川醒得很早,他先是躺在床上发了会呆,差不多有五分钟左右,然后下床洗漱的时候,还是没想起昨晚自己怎么回到床上的。只记得在那之前,他和他爸爸在浴室里发生了一件尴尬的事——不,是他自己单方面尴尬,贺怀章对他一直是包容甚至纵容的,大概只会站在长辈的角度一笑置之罢了。      ……那也很尴尬啊。   纪川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仿佛一匹脱缰的野马,跑着跑着,突然一头扎进了深不见底的泥沼,从此开始一天比一天更丧气,用显微镜三百六十度全方位仔细寻找,找不到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。      太可怜了。   纪川叹了口气,脑子里不知怎么冒出一句经典歌词:没妈的孩子像根草。……算了吧,他妈生他的那天就去世了,后妈他可一点都不想要。      洗漱完并换好衣服,纪川下楼吃早餐。      这时还不到七点,楼下客厅里坐着一人,定睛一看,除了那个讨人厌的贺亭还能是谁?纪川顿时连吃早餐的兴致也没了,走下楼梯,直接往门外走。      没想到,贺亭突然叫他:“等我一下。”   “干嘛?”   “一起去学校。”   “……”   贺亭脸上的伤淡得快没有了,仅剩的一点痕迹丝毫不影响他出色的相貌,他走到纪川身前,嚼着口香糖,轻飘飘地睨了纪川一眼,说:“舅舅让我跟你好好相处。”      “哦。”纪川敷衍地应了一声,掉头就走。   贺亭一路跟着他,没话找话地说:“你很喜欢那个林朵么?”   纪川没接话。   贺亭说:“她不值得你喜欢。”      “……”纪川脚步一顿,“关你什么事?”      贺亭冷冷地一笑,带几分嘲讽:“你知道昨天我和她在干什么吗,她说项链和衣领的蕾丝缠在一起了,叫我帮忙解开,懂么?和小时候一样笨。”   后面那句是说纪川的了。      纪川忍着复杂的情绪一声没吭。   贺亭竟然还没完,又说:“女人我比较欣赏知性一点的,有气质,像宋小姐那样——宋小姐你还不知道吧,过几天就知道了。”      “那是谁?”纪川一头雾水。   贺亭说:“我未来的舅妈。”   纪川:“……”            第九章         未来的舅妈?   纪川吓到了,心里不太相信,这么重要的事,贺怀章怎么没告诉他呢?      他们俩走出小区,到了湖边,路过一群晨练的人,纪川沉默不语,贺亭在他耳边介绍:“宋小姐是一位律师,前些年在纽约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,今年回国了。她曾经帮我妈做过一个案子,后来成了朋友,我妈一直很欣赏她,认为她适合舅舅,但是舅舅的脾气你也知道,他不同意我妈哪敢给他塞人?以为他要单身一辈子呢,最近不知怎么突然松口了。”      “他们见面了吗?”   “当然,我听说舅舅聘请宋小姐到自己公司工作,恕我直言,我有点理解不了,他为什么要把谈恋爱和公事混为一谈,为了方便见面?”   “……”   后来贺亭又说了些什么纪川没听,他的心肝简直凉透了,他突然想起前些天孙辙说过的话:“林学姐跟人跑了,还是你爸终于给你找后妈了?”没想到,如今两件事竟然一起发生了,孙辙的嘴也太毒了吧?      纪川欲哭无泪,垂头丧气地进了地铁站。   贺亭似乎看不出他精神受创,欠嗖嗖地说:“舅舅终于要告别单身了,你不替他高兴么?”      “高兴。”他声调毫无起伏地回答。   贺亭不信:“不高兴就不高兴么,谁喜欢要后妈?我爸离婚后再婚我都不想搭理他,他也不想搭理我,那女人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,他们一家三口挺好的,不需要我和我妈。”   “……”   又生一个儿子?纪川心里一惊,猛然意识到后妈不仅是后妈,还能生小孩,如果贺怀章有了亲儿子,那他又算什么呢?算家里多余的那个。      “你别说了,能说点让我高兴的吗?”他有气无力地瞟了贺亭一眼。   贺亭说:“我这不是在安慰你么?”      有这么安慰人的么?故意的吧。他们并肩站在地铁里,手勾着吊环,纪川的脑袋几乎垂到地上,贺亭突然拽住他后衣领,把他揪了起来:“喂。”   “喂你个头。”   纪川挣脱出来,反手给了贺亭一肘,敲在他肋骨上。      贺亭冷哼一声:“别总跟我动手动脚,不想跟你打架,我可是学过格斗的。”   “哦,那你很厉害。”   “当然。”贺亭双眼狭长,从侧面看人时有股天生的傲慢味道,但他五官生得好,如果不是本来就对他有偏见,这副模样很难让人讨厌起来。他一直看着纪川,突然说:“今天你有几节课?什么时候回家?”      “满课,下午五点。”   “那等我一起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我在足球场旁边的实验楼,以后基本天天都在那,你可以来找我。”      贺亭的表情理所当然,纪川心里吐槽:我找你干什么,没事闲的给自己找罪受?忽然又有点好奇:“你们博士生每天忙什么,你是学什么专业的?”   贺亭说:“生物学,天天做实验,事情一大堆。”   纪川诧异:“你怎么是学生物的啊?”      贺亭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,眼神透亮:“我当然学自己喜欢的,不然呢?你以为我学什么,金融?管理?”  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,纪川委婉道:“那你以后……?”   “以后当然是继续做实验。”   “……”   贺亭毫不犹豫,纪川顿时不理解了:“那你回国干什么,我以为你——”      “以为我来跟你抢家产的是吧?”贺亭打断他,表情还和刚才一样,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,似乎一点也不为这个敏感的话题感到尴尬,他看着纪川,“当然不是,我是一个科研人员,科研理解么?舅舅的路线不适合我。”   纪川还没说话,他又补了一句:“也不适合你。”      “……”不适合么?   也许贺亭说得对,不过这不重要了,纪川想,贺怀章马上要给他找后妈,或许到时还会有一个小弟弟,什么适不适合,还需要他操心么?再也不关他的事了。      一想到那副情景纪川就难受得不得了,他忽然有点生气,贺怀章为什么不告诉他?瞒着他是什么意思?前几天还问“我和别人结婚你不介意么”,原来不是真心照顾他的心情,是在探他的口风么?      ——为什么感觉爸爸好像变了,总是话里有话,一天比一天更让人看不懂,以后会更加陌生吧,然后他们的关系会渐渐变得疏远冷淡,毕竟中间隔了别人,再也不比以前。   亏他还期盼他们会相依为命一辈子呢。      纪川本来以为他可以体谅的,没想到,事到临头,那一丁点理性的体谅简直微不足道,他一会生气一会伤心,一路五味杂陈地到了学校,连分别时贺亭说了什么都没注意,刚一进教学楼,手机突然响了。      是贺怀章打来的电话——      “喂,你好。”纪川客气地说。   “……”贺怀章似乎愣了一下,“宝贝?”   纪川没吭声。   贺怀章很敏锐,忽然笑了声:“怎么了,谁惹你不高兴了,嗯?”      纪川声音发闷,憋了半天说:“爸爸,你有女朋友了是吗?为什么没告诉我。”   “你听谁说的?”   “难道不是吗?”   “……”   贺怀章声音一顿,不说是也不说不是,只道:“你是因为这个不高兴的?为什么,不是说已经长大了,现在不介意我结婚么?”      “如果我介意呢。”纪川好久没闹过脾气,都有点不熟练了。   可他说完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,贺怀章竟然严肃了起来,对他说:“那你想让爸爸孤独一辈子么,纪川。”      “……”   在私下的交流里,贺怀章几乎从来不会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名字,纪川握着手机的手有点发麻。      贺怀章又说:“你可以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孩,爸爸为什么不能谈恋爱结婚?”   纪川一愣,下意识说:“不一样啊。”      “怎么不一样?”贺怀章的声音沉冷似铁,又重复一遍,“哪里不一样?”   “……”   严厉的口吻几乎是在教训他,纪川委屈得心脏揪痛,气急道:“行,那你就去结吧。”   说完啪地挂了电话。            第十章         纪川一肚子火进了教室,时间还早,教室只有零星几个人,他一进门,全都抬头看他,好像第一天认识他似的。他视若无睹地走到最后一排,将手机放在桌上,眼睛盯着屏幕,心里还想着刚才的电话,糟糕的情绪迟迟平复不下来。      仔细算算,他已经很久没像今天这样跟贺怀章吵架了,上次得追溯到两年多以前,那次是因为什么吵的纪川不记得——不,不是不记得,是他根本没弄懂争吵的原因。      那天是4月10号,他的十七岁生日,当时贺怀章在国外出差,已经去了半个月,事情还没办完,为了陪他吃生日蛋糕,特地飞了十几个小时赶回国内。   在贺怀章回来之前,他专门找厨师请教,临时学了几道菜,亲自做了一桌,想给爸爸一个惊喜。      晚上六点左右,纪川摆好了菜,进浴室洗掉一身油烟味,刚穿上浴袍,还没来得及换衣服,贺怀章到家了。他听到楼下的车声,头发都还湿着,匆忙擦了几下,迫不及待出去见面——主要是刚做了菜很得意,尾巴翘得老高,期待爸爸会怎么夸他。      贺怀章从来不让他失望,进门后略收拾了一番,第一时间坐到餐桌前,拿起了筷子。纪川就站在旁边,眼巴巴地看着贺怀章吃,一口,两口……他忍不住问:“好吃么爸爸?”      “好吃。”贺怀章夸人很讲究技巧,不会夸得太假,也不敷衍,指着桌上的菜,一本正经地哄他,“这两道好吃,这个口感不太好,有点炒干了,其他都不错——你真的是第一次做菜么,我不在家时没偷着练?”   “没有啊。”纪川的尾巴简直翘到天上去,绕到贺怀章的座椅背后,从后面搂住了贺怀章的脖子。这个动作很久没做了,他小时候死命黏人,长大后不知不觉就收敛了,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才忍不住。      他整个人挂在贺怀章身上,两手交叉放在贺怀章胸前,手指乱动,无意识地扯着手边那根领带玩,扯来扯去,几乎给解开了。贺怀章的身体渐渐紧绷了起来,莫名有些僵硬。   纪川却没留意,他们分别半个多月,他有许多话想说。他今天上午踢球时被人撞了一下,刚才洗澡时发现身上有一片淤青,这是个重大发现,不拿来做一番文章不符合他善于撒娇卖乖的性格。于是纪川趴在贺怀章耳边,装模作样地说:“爸爸,我受伤了。”      “哪里伤了?”贺怀章侧过身子回头看他,眉头微皱。   纪川松开手,往后退一步,站直了说:“今天在足球场不知道谁撞了我一下,没轻没重的,都紫了,你看。”伤到的地方在腰下的位置,胯骨旁边,他解开浴袍,露出赤裸的上身和内裤,将内裤边儿往下拉了一截,大块淤青赫然入目,乍一看确实很严重,不过其实不疼,纪川经常踢球,脾气又不怎么好,跟人打架挂彩是家常便饭,这点小伤算什么?他只是想让贺怀章关心自己而已。      他牵起贺怀章的手,往自己的“伤口”上按。      四月初的天气,一阵倒春寒,外面冷风吹得紧,贺怀章刚进来没多久,手有些凉,碰到皮肤上时纪川下意识缩了缩,动作不大,贺怀章却猛地收回手,仿佛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,气氛莫名沉默了下来。      纪川的浴袍依然敞开着,他有点不明所以,直愣愣地站在那。十七八岁的少年,宛如一根挺拔的竹子,清新又结实,浑身上下充满了青翠欲滴的生命力。   他每天都看自己,注意不到自己的变化。然而他的确长大了,身体已经有了男人的轮廓,有漂亮的腰线,有修长的腿,有削薄的肌肉,不再是小孩子了。      纪川无视奇怪的气氛,上前一步重新搂住贺怀章,这回是正面的,“爸爸,好疼啊……”他附在贺怀章耳边拿腔捏调地喊疼,嗓音轻轻软软的,呼出的热气不经意间吹在对方耳朵上,声调里带几分装腔作势的痛苦。      他自觉没什么问题,贺怀章应该安慰他才对啊。可没想到,贺怀章突然推开了他,那反应简直过于激烈了,纪川猝不及防被推了一个踉跄,险些摔倒。他稳住身形,诧异地抬头看,还没来得及质问,贺怀章就发火了。      不仅仅是发火——      虽然那次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多,但那天的情形纪川记得非常清楚,贺怀章不知吃错了什么药,莫名其妙地对他大发雷霆,他一句话都插不进去,站在原地被教训了五分钟。然后贺怀章推开椅子,沉着脸上楼去了。      纪川从来没过过这么糟糕的生日,他反应过来,气得把桌子掀了,事后最后悔是毁了自己第一次做的菜,一点味道都没尝到。      生日当晚,贺怀章关在卧室里没出来过,纪川没心情一个人切蛋糕,把蛋糕也砸了,早早回房睡觉。第二天早上他起床的时候,发现自己门缝里塞着一张便签,上面是贺怀章的笔迹:“对不起,宝贝,生日快乐。”   只有一句对不起,没有任何解释,而本人已经上飞机,又飞去国外了。      纪川有时虽然喜欢闹脾气,但脾气大忘性也大,很快就不介意了,只当贺怀章跨国倒时差休息不好,心情比较暴躁,或者工作压力大,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没法对他讲。   总之他可以理解,没多久就原谅他了,还主动打电话过去,那件事就此一笔揭过。      可当初只是一次无关任何原则问题的小矛盾,现在不一样,现在是贺怀章给他找了一个后妈,纪川不知道该怎么坦然揭过,能揭过吗?以后日子长着呢,从今以后,和他朝夕相处的爸爸只剩下一半,甚至在一年或者两年之后,又将变成三分之一。   他却想要百分之百。      中午,终于熬到了下课,纪川第一个冲出教室,去实验楼找贺亭。      说来也奇怪,昨天他还把贺亭当作敌人,今天就从“相似的家庭经历”里找到了一点类似共鸣的东西,并且因为有了新的敌人,贺亭就被他暂时化敌为友,拉入同一阵营了。   ——主要是不找贺亭还能找谁呢?他心里的烦闷没地方倾诉。      贺亭正在做实验,还没结束,纪川的电话打过去两句就被挂了,叫他等一下。他去旁边的超市买了两瓶水,站在实验楼外面的银杏树下等。     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,贺亭出来了。   纪川等得几乎没了耐心,碍于这是自己唯一一只树洞,忍着不高兴递给贺亭一瓶水。   贺亭问:“什么事?”      “不是你说可以来找你的么。”纪川迂回地说,“一起去吃饭吗?”      “不了,我走不开,就在这待会吧。”贺亭从生物实验室出来,穿着白大褂,这是纪川没在他身上见过的装扮,感觉有股十分奇特的气质,形容不来。   纪川说:“那你不饿吗?”   “晚点吃。”贺亭瞄他一眼,“有话直说,铺垫什么呢?浪费时间。”      纪川噎了一下:“没有,就是闲聊么。”   “那聊吧,我有十分钟可以陪你聊,你要是说不完,我们晚上回家再聊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一阵无语,这个人到底会不会聊天啊?可烦躁的心情反倒被缓解了一些,他卡壳了一会说:“上午林朵找我了,给我发了一条微信。”      “是么,发了什么?”   “一些有的没的,解释上次的事吧,我觉得她对我的态度和以前不太一样了。”   “可以理解。”贺亭笑了一声:“怎么,你还想追她?”      “如果她有意,谈几天也没什么。”   “谈几天?你有毛病吧,还想和她谈?”   贺亭皱起了眉,表情仿佛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傻叉。纪川说:“没,我不怎么喜欢她了,就是想找个人谈恋爱,这不是挺合适的么。”      贺亭冷冷地:“为什么想谈恋爱?”      “什么为什么?谈恋爱需要理由么?我爸可以找人结婚,我为什么不能找人谈恋爱?”一想到这个,纪川的火气蹭地一下又提了起来。   贺亭不解:“跟你爸结婚有什么关系?”   “对,你也觉得没关系吧,明明就没关系,一点关系都没有。”   纪川想起贺怀章说的那句话,陷入了一个自己也解释不通的矛盾逻辑里,更没办法给贺亭解释,想了想又说:“再看看吧,看她还会不会再找我。”      贺亭顿时脸色一沉:“你想随便找个人谈恋爱也不该找她,她会很麻烦。”   “哪里麻烦?”   “哪里都麻烦,总之不要找她。”   “……”纪川本来就是在气头上才这样讲,闻言泄了气,叹道,“不找她,那我找谁……”      “找我啊。”贺亭的白大褂在树下接了一片斑驳的光影,他看着纪川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   纪川一口水喷出来,弯腰咳了半分钟:“……你说什么?”      “找我。”贺亭重复了一遍。   “这……这不好吧。”纪川有点尴尬,“你喜欢我吗?不对,你喜欢男的?没看出来……”      “不喜欢。”贺亭回答得干脆利落,依然是那副高冷的神情,微微皱着眉,很不高兴似的,对纪川说,“你不是想谈恋爱么?又没人喜欢你,我只能好心帮忙扶个贫了,你还不满意?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简直不知说什么好,他在“我不喜欢男的”和“你有毛病吧”两句里纠结了一会,脑子里不知哪根筋一抽,莫名觉得好像也并非不可行?……这个念头把他震惊到了,他把喝了半瓶的水扔进旁边垃圾桶,心情复杂地看了贺亭一眼,最终什么都没说,默默地走了。            第十一章         下午贺怀章又打来一个电话,纪川没接,直接挂断了,挂完心里毛毛的,预感今天晚上回家这事儿没完,贺怀章八成会找他谈话,或者干脆教训他一顿。   那他还回去干嘛?不如住酒店。      纪川打定了主意,下课直接开溜,连贺亭都没告诉,一个人往校外走,准备找一家学校附近的酒店开间房,住几天待定。结果他刚到门口就被一辆熟悉的车拦住了。      是贺怀章的车。   那是一辆纯黑色的防弹宝马,平时不常开,仅看外形与普通型号没多大差别,低调得一般人认不出来。可别人认不出来,纪川不可能不认得,他想装做看不见,混在放学的人潮里绕过去,贺怀章却不知怎么眼神那么好,一眼就看见了他。      “爸爸。”逃避无望,纪川被迫上了车。      贺怀章今天照旧穿一身西装,款式是与昨天相似的,他总是这样,有时纪川以为他没换衣服,仔细观察才发现并不是原来那套,每天都是不同的。   “爸爸,你怎么来接我了,今天不忙么?”纪川的口吻有些硬,见了面也不能心平气和。      “不忙。”贺怀章发动车子,在拥堵的车流中耐心往前开,开了一段,转头问纪川,“早上没吃饭吧,中午吃了么?”   “……”中午也没吃,纪川不说实话,“吃了。”   贺怀章点头,又问:“现在想吃什么?”   “随便,不回家吃吗?”   “不回,今天在外面吃,只有我们两个。”   “……”   贺怀章神色如常,叫人看不出端倪。纪川忽然发现他好像一点没生气,为什么?打电话的时候不是挺严肃的么,现在怎么这么无所谓了。      但纪川自己还在生气,不想主动开口问,只闷闷地坐在副驾驶上玩手机。可惜他一只手残废了,玩手机都困难,单手操作玩了一会幼儿园难度的拼图游戏打发时间,实在玩不下去,把手机一关,抬头盯着窗外的街景发呆。      晚高峰时间,路上堵得严重。   车子走走停停,纪川都快困了,贺怀章突然说:“吃法国菜么?”   “嗯?”   “想吃法国菜么?我们去吃你喜欢的那家。”   “……好。”   纪川没什么胃口,他一整天没吃饭,早饿得没感觉了。况且气都气饱了,还吃什么饭?可贺怀章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,反倒显得他没事找事无理取闹了。      的确,爸爸要结婚,他有什么立场不同意?   ……不对,他已经同意了,不是说了“那你就去结”么,所以贺怀章知道他同意得不情不愿,现在是来哄他的?专门请他吃饭算作补偿?      纪川心里猜疑不定,一直进了餐厅还在胡乱琢磨。他坐在贺怀章对面,点单不需要自己动手,贺怀章知道他喜欢吃什么,熟练地帮他点了,上菜之后,又把牛排切成小片,切好的一盘推到他面前。      “先吃点东西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勉强吃了一口,突然感觉有点胃疼,他忍着没吭声,低头专心吃饭。贺怀章倒没怎么吃,一直看着他,看了一会,终于开口:“宝贝。”      纪川没抬头。   贺怀章说:“你为什么不想要后妈?”   “……”   这是什么问题?怎么可能会有人想要后妈,“后妈”这两个字一听就是贬义,有什么好讨论的么?纪川本来很好奇贺怀章会对自己说什么,等到真的听到了,虽然在意料之中,可只听一句就完全不想听后面的了。      他一点也不配合,不想说话。贺怀章仿佛看出了他的顾虑,解释道:“宋箐是个很好相处的人,不会和你闹矛盾,你不用担心那个。”      “……”宋箐?是叫这个名字。   “一开始有抵触心理很正常,习惯就好了,我相信你会和她相处愉快的,别闹别扭,宝贝,你这样让我很为难。”   “……”   贺怀章专注看着他,那眼神纪川形容不来,与平时相比有点不太一样,似乎在仔细观察他,想从他的反应里探寻出什么似的。纪川顿时更加窝火,他该给什么反应?闹一场彰显自己的任性本色,还是体贴地说“好的,没关系爸爸”?      纪川委屈死了,一颗心被揉得稀巴烂,气到说不出话。   他右手还包着绷带,左手握住叉子隐隐发抖,强撑着控制住没让自己的声音也发抖,轻声说:“你都已经做好决定了,为什么还要问我?我不想管你的事了。”      “我怕你不开心。”贺怀章说,“为什么爸爸结婚你那么不开心?家里多一个人陪你不好吗,她会和我一样很喜欢你,宝贝,你是不是怕爸爸以后会忽略你?还是别的原因?”   “……”   什么别的原因?纪川心里酸酸麻麻,默然盯着眼前那盘吃了一半的牛排,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,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——      “贺总?您也在这,好巧。”   纪川回头,看见了一个女人正走过来,穿一件半露肩的黑色长裙,长发,高跟鞋,十分漂亮。她唇角带着笑,主动与贺怀章打招呼,贺怀章看见她似乎一愣,叫她“宋箐”。      “……”纪川一下僵住了,这位就是贺亭口中的宋小姐?他未来的后妈?她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家餐厅了,巧合么,还是他爸爸有意安排他们见面?      纪川不知该做个什么表情,贺怀章似乎也很意外,问宋箐是一个人来的还是约了朋友,叫她过来坐,指着纪川给她介绍,轻咳一声说:“这就是我儿子。”   宋箐的表情顿时一变,忽然拘谨了起来,她坐在贺怀章身边,轻轻笑了一下,与纪川问好。   “……”   纪川和她对视了几秒,看着她那张年轻漂亮的脸,“阿姨”两个字无论如何叫不出口。宋箐也不在意似的,她和贺怀章坐在同一边,两人之间稍微有一段距离,纪川觉得他们的表情都不太自然,并排坐在一起也看不出正常情侣之间的亲密,怪怪的……是因为认识的时间不够久么?他不明白。   还有,刚才她叫贺怀章什么来着?好像是“贺总”?      “……”   纪川紧抿着唇,凌乱的思绪一闪而过,不用想那么多,只需要有后妈这个身份,宋箐坐在他面前就足以毁了他吃饭的心情。      他不说话了,强忍着想吐的感觉把牛排慢慢吃完了。   贺怀章和宋箐在闲聊,聊些有的没的,宋箐似乎对他很有兴趣,时不时和他搭几句话,问他在A大读什么专业,平时喜欢玩什么等等,完全是长辈一类的话题。      纪川看了贺怀章一眼,贺怀章也在看他,那眼神和刚才一样,专注中透出几分探寻的意味。他轻轻吐了口气,心脏一阵阵发麻,完全没力气分辨其中的深意,迅速低头避开了。      宋箐继续刚才的话题,态度很和善,没话找话也要同他硬聊,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她的热情,能聊的内容几乎聊遍了,忽然问他,在学校谈女朋友了吗。      这算是一个常规问题,纪川被人问到过许多次,他习惯性想说“没有”,话到了嘴边突然不想那么说了,一种难言的酸胀的情绪促使他改口,他抬了抬嘴角,露出一点笑容说:“谈了一个。”      话音一落,对面的贺怀章愣了,宋箐也愣了。   纪川视若无睹,顺畅地编下去:“才谈的,改天介绍给你们认识。”      “……才谈的?”贺怀章喉结动了动,嗓音猛地沉了下去。      纪川当作没听见,拿起手机在餐桌底下发短信。   他找到贺亭的号码,用左手慢吞吞地打字:“贺亭博士。”      贺亭几乎秒回:“?”   纪川说:“我宣布,从现在开始,你就是我女朋友了。”   贺亭:“……”            第十二章         回去时和来时一样,贺怀章开车,纪川坐在副驾驶,可车内的气氛却天差地别。贺怀章不知怎么了,整个人好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,周身的冷气冻得纪川瑟瑟发抖。      “爸爸。”纪川小心叫了一声,“你刚才……为什么不送宋小姐回家呢?”虽然是碰巧遇见,不是约会,那也该亲自送一趟才够绅士吧?   贺怀章却冷冷地:“不送。”   “……”   好吧,不送就不送,趁早拜拜才好呢,纪川心里嘈了一句,愁眉苦脸地低头发短信。      ——他已经开始后悔了。   跟谁谈恋爱不好,跟贺亭干嘛?万一被他爸爸知道了,他们兄弟两个手牵手双双“出柜”,岂不是要被打断腿?      “给谁发短信,女朋友?”   正在打字,贺怀章突然瞟了他一眼。纪川连忙按掉屏幕:“……是的。”      贺怀章沉默了半晌,忽然叹了口气:“哪个女孩,是上次那个么?”   “不是,是别的。”   “别的?”   “……嗯。”   纪川头皮发麻,好在贺怀章不再问了,车子在霓虹闪烁的夜色里穿梭而过,很快到了家。他佯装镇定地下车,乖乖跟在贺怀章身后,进门时和往常一样,最先欢迎他的是混球。      混球是一只很爱撒娇的狗,平时逮谁跟谁闹,唯独不敢招惹贺怀章。按理说它小时候是贺怀章亲手抱回家的,不知怎么就是亲近不起来,绝不敢像对待纪川一样,使劲往贺怀章的西装上蹭狗毛。      今天也一样,纪川眼睁睁看着它狂奔到一半停了,慢悠悠地小跑过来,先对贺怀章哈了哈舌头问好,然后才靠到自己脚边求抚摸。他摸了摸它的狗头,糟糕的心情被治愈了一些,问:“吃饭了么?”   “汪。”混球叫了一声。   “哦,吃过了。”   “汪汪。”混球又叫了一声。   “真乖。”   一人一狗聊了几句,纪川抬头,发现贺怀章先一步进门,走远了。他顿时换了一副面孔,对混球说:“傻狗,我们的好日子过到头了,以后后妈来了,你再也吃不到最好的狗粮了,怕不怕?”   “……”   混球一脸迷茫地摇了摇尾巴。      “怕了吧,你这只小怂狗。”纪川没有进去,沿着门庭下的灯光往右边走了几步,找到一排长椅坐下,他搂住混球的脖子,小声说,“如果她来了,我们不高兴就搬出去住吧,怎么样?你愿意跟我走么?”   混球不会说话,轻轻舔了舔他的手心。   “……”   纪川心里苦得什么似的,沉默了一会,掏出手机看。      手机呼吸灯亮着,又有一条未读短信,是贺亭发的,问他:“你人呢?”   纪川回:“在门外,你在干嘛?我爸上楼了么?还是在书房?”      “不知道,在书房吧。”贺亭打字飞快,“你进来,我在我房间等你。”   纪川:“?”   贺亭说:“我不是你女朋友么?来聊聊扶贫政策。”   纪川:“……”      这时已经快要九点了,贺怀章的书房没关门,纪川路过时往里面瞄了一眼,只看见一张空空的办公桌,桌子后面是书架,没有人。他不知道贺怀章在干什么,心里没来由地虚了起来,以至于敲贺亭的门的时候,只敲了一下就迅速闪身进去,从里面反手一关,心里怦怦直跳。      贺亭正倚在床头看书,见状不满道:“你做贼呢?”   “差不多。”纪川没有走近,就站在门口,犹豫了一下说,“贺亭博士,刚才的短信能不能当我没发过?”      贺亭的脸顿时拉得老长:“你什么意思,耍我?”      “不不,我刚才是一时冲动,况且我——我不知道怎么和男的谈恋爱,我们俩这样不会很奇怪么?”其实纪川没想到贺亭竟然能答应,他以为他说扶贫是开玩笑的,短信发过去之后,贺亭竟然连原因都没问就说行,这也太魔幻了吧,他简直忍不住多想,难道贺亭一直暗恋他?      纪川心里发毛,眼睛盯着贺亭悄悄打量了半天,还好,那张没有半点人情味的脸上着实看不出一丝一毫与恋爱有关的迹象,看他的表情没有变羞涩,没有变温柔,连一点笑容都不舍得给,总之还是以前那副德行。   纪川放心了,拉过一张椅子坐下,打了个呵欠,又说:“你那么忙,我怕耽误你的时间。”      “不耽误。”贺亭闻言瞪了他一眼,“不知道怎么谈是吧?你以前追林朵的时候,怎么对她的?”      “……”一提这件事纪川就不太高兴,俨然已经成了黑历史,“没怎么,就是送送礼物,发早安晚安,偶尔请她看电影,她一般不会来的,来也是叫别人一起,请她吃饭也一样,有时还放鸽子。”   贺亭点了点头,说:“早晚问安,看电影,吃饭,送礼物——懂了吧?”   纪川一愣:“啊?”   贺亭说:“我不会放你鸽子。”   纪川:“……”      气氛诡异地静了下来。   纪川轻咳一声:“你认真的?”   “什么叫认真,难道你耍我?”贺亭冷冷地说。他那双眼睛不笑的时候已经足够有威力,发起脾气来更是气势迫人,纪川越发觉得他像贺怀章了,怎么这么像?      “真的很奇怪啊。”纪川将椅子往前拖了拖,拖到贺亭的床边,凑近了一点,压低嗓音讨好似的地说,“亭哥,那我们什么时候分手?”   “……”贺亭脸一黑,“你说什么?”   纪川无辜地眨了眨眼睛。   贺亭啪地合上书,厚厚的一本举起来砸了纪川一下,不悦道:“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?我很喜欢你是么,很愿意和你在一起是么,你很委屈很吃亏是么——你再说一遍?”      “……”惹不起惹不起,人家学过格斗的。   纪川叹了口气:“好吧,那我先回去了,我困了想睡觉,有事明天再说。”      起身走出去,推门时纪川下意识左右张望了一下,二楼没人。他稍稍放心,生怕撞见他爸爸——其实撞见了也没什么吧,怎么这么心虚?      纪川一脑门子官司地回到自己房间,刚进来,还没有两分钟,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。他正在解扣子的手一顿,整了整衣服去开门,见到来人愣了下:“干嘛,有事么?”      “有事。”来的是贺亭,穿一身睡衣,进他的门跟进自己房间似的,眼睛往浴室那边瞟了一下,说,“我来看看你需不需要帮忙,需要么?”   “……”纪川面上一窘,“不用了,我自己可以。”      “哦。”贺亭似乎有点失望,改口说,“那你有作业么?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帮你写作业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怀疑贺亭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体了,受宠若惊:“不用了,没有手写作业。”      “好吧,那我回去了。”   贺亭转身要走。就在这时,门外忽然又传来敲门声。      纪川眼皮一跳,来不及反应贺亭就把门打开了:“舅舅?”      “嗯,你怎么在这?”贺怀章的嗓音低而舒缓,和他本人一样,带有一股被岁月浸透的深沉气质。他越过贺亭看了纪川一眼,“你们不吵架了?这样才对,好好相处,都这么大的人了,还像小时候一样打架,幼不幼稚?”   贺亭笑了一声:“知道了,放心吧舅舅。”      贺怀章很满意,把贺亭送走了,进来反手关上门。   “……”   纪川心脏狂跳,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,颤声道:“爸、爸爸,你有事吗?”            第十三章      自从出了那件事,纪川在贺怀章面前再也没有冷静过了,但前几天掩饰得好,今天却表现得有点明显。他下意识往后一退,好像面对什么洪水猛兽似的,贺怀章定定地看了他两秒:“怎么了?你这么紧张干什么?”      “……没有,没紧张。”纪川站在自己的书桌旁,手指用力扣着桌沿,强行转移话题,“有事吗爸爸,你是来帮我洗澡的么?……我觉得我可以自己洗的,今天不需要帮忙了。”      贺怀章闻言走了过来,抬起他受伤的右手,仔细看了看说:“还疼么?明天再去医院检查一下。”   “不疼了。”   “好,那你自己洗小心一点。”   纪川松了口气,贺怀章说完却没有要走的迹象,依然在看着他。纪川的心又提了起来:“还有别的事吗,爸爸?”      “我刚才给宋箐打了一个电话。”贺怀章突然说。   “哦。”   这种事告诉他干什么?他可一点都不想听。纪川低着头,脸上忽然一热,贺怀章双手捧起了他的脸,迫使他抬头看自己,轻声说:“我和她没关系了,刚才我告诉她,结束了。”      纪川一愣:“结束了?意思是……不结婚了吗?”   “嗯,不给你找后妈了。”贺怀章抬起一根手指蹭了蹭他的鼻尖。   “……”   纪川的脸有点红,突然降临的喜讯让他不敢相信,眼睛亮晶晶的,紧盯着贺怀章,怀疑自己听错了:“为什么,爸爸?你怎么突然——唔,宋小姐不好吗?”      “没有你好。”贺怀章使劲揉了一把他的脸,眼神深邃得仿佛藏了一片不为人知的海域。   纪川顿时连耳根都红了,这句话好像哪里怪怪的……   贺怀章却说:“我听见你在窗外说的话了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你说要搬出去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为什么想搬出去?你不想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了么,宝贝?如果我结婚会让你伤心,或让你讨厌,那我就不结了。你要知道,爸爸心里最重要的永远是你,你别想离开我,明白么?”      贺怀章的口吻又温柔又严肃,纪川忍不住眼眶发热,一直以来的提心吊胆瞬间被治愈了,他心头冲动,情不自禁搂住贺怀章,下巴垫在对方肩膀上,乖乖点了点头。      贺怀章又说:“你呢,宝贝,你心里最重要的人是不是我?”   “是。”纪川声音闷闷的,带了点鼻音。   贺怀章说:“比你女朋友还重要吗?”   “……”纪川卡了一下,小声回答,“当然啊。”      贺怀章搂在他腰上的手忽然一紧:“那你和她分手吧。”   “啊?”纪川愣了,没料到会听见这么一句。   贺怀章却不像开玩笑,语气半真半假的,把他从怀里放开,认真看着他:“你还小,不用这么早谈恋爱。”      “你不是说我长大了么……”纪川嘀咕了一句。   贺怀章不说话,沉默的表情仿佛无声地向他施压,纪川刚被哄得开心,不觉得是压力,心里莫名有点想笑,他没弄懂这种心情是什么,只遵循身体的本能再一次抱住贺怀章,反过来去哄他爸爸:“好吧好吧,我知道了。”      贺怀章低低笑了声:“混球。”说着,突然托起他的臀,将他整个人抱起来放在了书桌上。   纪川修长的双腿被迫分开,那姿势看起来就像故意夹着贺怀章的腰,他不自然地往后靠了一点,差点撞翻台灯。他伸手摸了摸鼻子,小声反驳:“混球在楼下呢……”      “它是小混球。”贺怀章抵得极近,贴住他脸颊说,“你是大混球。”   “我才没有。”纪川耳根通红,心跳快得要冲破胸膛一般使劲折磨着他,他轻轻推了贺怀章一把,又反手搂住了。久违的想要撒娇的情绪弄得他心里痒痒的,不想忍耐,于是像小时候喜欢做的那样,他粘粘糊糊地趴在贺怀章脖子上,半天没松手。      贺怀章任由他抱,突然说:“明天我要去一趟欧洲。”   “……”纪川抬起脸。   贺怀章说:“出差。”   “哦。”纪川有点失落,“去多久?”      “看情况吧,回来给你带礼物。”贺怀章把他从书桌上抱下来,“今天很晚了,去洗澡,早点睡吧。——自己洗没问题?”   纪川点了点头。   “好,那我走了,晚安,宝贝。”   “……”   贺怀章转身往外走,纪川突然拽住他的袖子:“爸爸。”      “嗯?”   “你会早点回来的吧?”   “会的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依然紧紧拽着贺怀章,他张了张口,话到嘴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。      贺怀章见状一笑:“怎么了,舍不得爸爸么?”   “……有点。”   “那我们今晚一起睡?”   是问句,却不是真正征求他的意见。贺怀章直接坐到床上,指了指浴室门:“你先洗,我在这等你。”   纪川:“……”      从好多年前开始,纪川敢一个人睡的时候就搬到了单独的卧室里,他很久很久没和贺怀章一起睡了。   ——如果酒店那次不算的话。      夜晚十点。   纪川站在花洒下发了会呆,把身上的水擦干,换上提前带进来的睡衣,慢吞吞地走出去。      贺怀章和刚才说的一样,一直在等他,没有去其他房间洗。见他出来,紧接着进了浴室,没多久就洗好了。里面水声一停,纪川躺在床上翻了个身,有点后悔了。   最近总是做后悔的事,或许这也是长大的表现之一吧,他脑袋里稀里糊涂地给自己灌了一碗馊鸡汤。      两分钟后,贺怀章出来了,没穿衣服,只在腰间围了一条浴巾,精壮的上身完全裸着,三两水珠顺着腹肌淌下来,没入了浴巾深处。   而下面的大腿也没遮住多少,两腿之间的某个位置略微拱起,不难想象里面是什么形状。      “……”明明不是第一次见了,可昨晚一起洗澡时纪川过于紧张,不敢抬头仔细看。现在见到了,虽不是全裸,竟然比昨晚还要尴尬。   还好自己的床足够大,他往旁边让了让,故作镇定地说:“要去取睡衣么,爸爸?”      “不用了,就这样吧。”贺怀章掀开被子上了床,好似看不出他的闪躲,突然伸手揽住他的腰,一把将他捞进怀里,“睡吧,晚安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的后背被迫抵在贺怀章胸膛上,那上面还有一点潮湿的水汽,随着身体相贴的热度无声蒸发,空气忽然干燥了起来。纪川喉咙发紧,他的手往后推了一把,“爸爸,我喘不过气了……”      “嗯。”贺怀章应了一声,熟悉的嗓音钻进他耳朵里,横在腰间的那只手臂却没放松。   “……”   纪川有点无措,又叫了声:“爸爸。”      贺怀章突然伸出手,用力捂住了他的嘴。   滚烫的掌心紧贴在他唇上,耳后的声音有几分沙哑,沉沉地命令他:“别再叫了,宝贝。”   “……哦。”   纪川在贺怀章怀里挣了挣,费力地关了灯。      艰难地睡了一夜,第二天早上纪川醒来时床上只有他一个人,贺怀章已经走了。   他呆了一会,在枕头旁发现一张便签,是熟悉的笔迹——      贺怀章写:“我很快就回来,不准胡闹。”   “……”   胡闹什么?我从来不胡闹。纪川伸了个懒腰,刚下床门就被敲响了,贺亭那极富个人特色的冰冷的声音传了进来——      “赶紧起床,懒死你算了。”   纪川:“……”            第十四章         贺怀章每次去国外出差都要很久,少则一个月,长则两个月,说很快回来纪川是不相信的,但他心里隐隐抱有期待,说不定这次真的会很快呢?   然而期待了一个多星期,他知道自己又被哄了,都是假的。      这一个星期纪川过得很是痛苦,贺亭每天早上定时敲他的门,对他的要求和对自己一样严格,绝不肯给他睡懒觉的机会。第一天——也就是贺怀章刚走的那天,他抗议了。      那天吃早餐的时候,纪川左右环视了一圈,管家没在附近,别的佣人也没在,他悄悄地对贺亭说:“我们分手吧。”   贺亭正在喝东西,闻言瞥了他一眼:“为什么?”   纪川说:“我爸说了,不准我早恋,太早谈恋爱不好。”   贺亭哼了声:“那是因为他不知道你的对象是我。”      “废话,如果知道是你,他不打死我才怪呢。”   贺亭却不以为然:“打你干什么,他知道是我就不会不放心了,早点谈恋爱有什么不好?凡事都要趁早,懂么?要不我去跟舅舅说?”   “……”纪川吓到了,“别别别,别去说。”      贺亭笑了,似乎很欣赏他认怂的样子,笑里还带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,纪川觉得是“威胁”,这副奸诈的表情,贺亭分明是在威胁他:“你再敢提分手我就告诉你爸”,搞得他肝疼不已。      但纪川并没有因此放弃,别说他已经答应贺怀章要分手了,单就他自己来说,跟贺亭这种人谈恋爱也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体验。      贺亭比林朵还难搞,林朵最多不搭理他,只要理他,一定很客气的。贺亭却给他甩脸色,比如他们约好中午一起吃饭,他有事耽搁了一会,即使只迟到一分钟,贺亭立刻打电话催:“你人呢?你知不知道我的时间很宝贵,全浪费在等你上了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怀疑这厮等人时一直在数秒数,不高兴道,“那你别等了啊,校队叫聚餐我都没去。”还得来陪你。      贺亭却不管,每天雷打不动地一起上学,一起回家,一起吃饭,周末还要一起看电影,好在贺亭似乎不挑食,每次吃饭都按他的喜好点单,看电影也让他先选,这样看上去的确是在谈恋爱了,可纪川依然感觉不到恋爱的气氛,贺亭大概也没有,他们两个挂着情侣的名头,做的事却好像上班打卡。      纪川真不知道贺亭为什么这么热衷于和他一起打卡,有一丝一毫的乐趣吗?或许看他一脸痛苦还不得不陪他就是乐趣吧,这份乐趣来源于未来的伟大生物学家、诺贝尔奖得主贺亭先生对渺小凡人的俯视。      说到诺贝尔奖,贺亭竟然是认真的,纪川不知该敬佩还是该打击,作为一个“屁都不懂的二年级本科生”(贺亭原话)他想打击都找不到理由,他算不出对于贺亭来说获奖的难度有多大,或许很大吧,需要为之艰苦奋斗一生,亦或许没那么难,毕竟贺亭是个天才。      九月下旬,贺怀章出差还没有回来。纪川每天和他通电话,开视频,聊聊日常,因为时差的关系,并不方便。纪川总问:“爸爸,你什么时候回国?”   贺怀章说快了,纪川自动把这句回答翻译为“再等几年”,等得他心灰意冷,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这么心急,以前也没这样,现在怎么感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呢?      星期五的这天,下午没课,纪川一直待在足球场。他们校队和隔壁学校约好的“联谊杯”就快要比赛了,他对此很上心,在球场上的练习比上课都认真。      今天和往常一样,踢完一场,他和队长蔡志成躺在草皮上喝水闲聊。   蔡志成自从知道他和贺怀章的关系之后,对他的态度也没有太大变化,一开始是有点微妙,很快就恢复如常了。不过产生了一个后遗症,喜欢问些有的没的,比如“你爸是不是一天入账几个亿”,“你家的房子几层楼,是不是客厅里随便一个花瓶都是古董啊”,或者“能不能帮我问问你爸买什么股票好”……   纪川被问得脑壳疼,可蔡志成乐此不疲,今天更是夸张,神秘兮兮地对他说:“喂,我听说一件事,想找你打听打听。”      还没入秋,太阳依然很晒,纪川闭着眼睛往脸上倒矿泉水,懒洋洋地应了声,“什么事?”   蔡志成说:“听说你爸是黑社会?真的假的——”   “咳咳咳……”纪川不小心把水倒进鼻子里,撑着草地坐起来,使劲咳了一会,“你说什么?”      蔡志成笑了几声,也没怎么当真,玩笑似地讲:“我听他们说的,说本地人都知道,你们贺家是黑道起家的,真假?”   “……”纪川有点无奈,“本地人都知道,我怎么不知道?乱编的东西你也听,现在是法制社会,我爸是依法经商,别说涉黑,一点偷税漏税都没有,你这是诽谤啊。”      蔡志成讪讪地摸了摸鼻子,突然抬头指对面:“哟,你哥又来了,你俩的关系怎么这么好了?”   纪川顿时垮下脸,扔下蔡志成,不情不愿地走过去,和贺亭一起换了一个地方坐着。      这一片台阶没人,附近只有他们两个。   贺亭说:“你别每次见了我就露出一副被人抢了钱的表情行么?”      “没。”纪川一本正经,“亭哥,问你件事。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我发现了,你喜欢我吧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紧盯着贺亭,贺亭一点都不带紧张的,斜睨了他一眼,反驳道:“我喜欢你什么?喜欢你蠢吗?”      “我就知道。”纪川说,“那我们该分手了,我不想和一个不喜欢我的人在一起,有意思吗?一点也不好玩,有这时间你怎么不去找个女孩聊聊?干嘛跟我过不去啊……”   贺亭的脸色又沉了下来,冷哼道:“你套路还挺多,学会挖坑了。”      “我说的是实话。”   “我懂,你不就是想分手么?分了也找不到女朋友,你急什么,有用么?”   “……”纪川气死了,“怎么找不到?喜欢我的人一大把,我不喜欢她们而已。反倒是你,性格这么差劲,找不到女朋友只能赖在我这儿,等咱俩一分手,你以后怕是要在实验室跟老鼠过一辈——唔,你干什么?!”      贺亭手劲极大,一把勾住纪川的脖子,用力地将他扣进怀里。这个姿势有些不清不楚,像是拥抱,又像一种暴力的钳制,纪川被勒得脖子疼,下巴死抵在贺亭胸口,那一瞬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。      “不好好说话,想打架吗?”贺亭口吻凉凉的,手上又紧了些,垂下眼睫和纪川对视,“——乖了?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被勒得脸颊通红,气都喘不上来,有气无力地瞪了贺亭一眼。      贺亭终于放开他,顿了几秒说:“你今天晚上是不是要出去玩?”   “嗯,怎么了?”今晚孙辙请客,听说是交了一个很漂亮的校花女朋友,给女朋友过生日。      “陪你一起去。”贺亭淡淡地说,“别人都带女朋友,你怎么能没有呢,对吧?”   纪川:“……”               第十五章         除了微信朋友圈互相点赞,纪川好些天没和孙辙联系了,他们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交情,要说多么亲密其实没有,更像酒肉朋友。但由于对彼此和彼此的家庭都非常了解,说是发小也不为过。      今天是孙辙女朋友的生日,这个女朋友名叫方佳琳,长相非常不错,是那种一看就很娇气、很能激起男生保护欲的类型,据说是学唱歌的,嗓音也娇滴滴,又软又嗲。      纪川和贺亭一进KTV包厢,就听见有人拿她的声音讲下流段子,说这么一副嗓子床上如何如何,一群男生聚在一起笑得十分猥琐,纪川听得耳朵疼,走过去推了说话的人一把,问:“孙辙呢?”   那人说:“上厕所了,陪女朋友一起去的。”   “上厕所还得陪着?”   “热恋嘛,黏糊点正常。”   “……”      纪川找了一个最靠边的位置坐下,以前这种类似的聚会他习惯坐在人群中间,即便当天不是主角,也免不了被人拉出来奉承,成为话题中心。   但今天带了一个拖油瓶,贺亭显然对混乱的社交场合很不适应,一进门就皱眉,很不耐烦似的。他坐在纪川右边,纪川帮他削了一个苹果,递给他:“怎么了,嫌吵?要不你先回去吧。”      贺亭摇头,眼睛在包厢里扫视一圈,一副满屋子灵长类动物只有他一个进化成功的蔑视表情,纪川被逗笑了,却听他突然说:“我这次回国就是因为我妈说我有社交障碍,怀疑我以后会出问题,叫舅舅管管我,所以舅舅就安排我回国了,让我跟在他身边学点东西。”   纪川惊讶:“学什么,学做人?”   “学个球。”贺亭说,“我没有任何障碍,就是懒得搭理别人而已,我妈整天操心我不如好好操心她自己。”      “哎。”纪川轻轻叹了口气,“我想被操心都不行呢,我都没见过我妈,只知道她生前是个医生,漂亮,性格好——也许是好的吧,我不知道是不是客套话,或许是旁人对她不了解,她年轻时可能也像别的女孩一样很活泼、任性……总之,我妈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,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了。”      贺亭愣了下:“你是刚出生不久就被舅舅收养了么,从哪里,孤儿院?”      “唔,医院吧,我小时候不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。”纪川口吻如常,他已经对这些没有感觉了。当初贺怀章可能为了照顾他的心情,什么都没告诉他。他不姓贺,以为是因为他随妈妈姓,后来从外人口中得知自己竟然是养子,还不相信,跟贺怀章闹过一场。   后来长大了,他依然没对亲生父母产生多大的好奇,他的全部亲情都倾注在贺怀章身上,贺怀章似乎也不太愿意提这个话题,纪川表示理解,毕竟贺怀章没结过婚,没有属于自己的亲人,如果他认祖归宗了,他爸爸岂不是成了孤家寡人?他不想抛下他,连一个可能会令他们之间产生隔阂的字也不想多说。      纪川跟贺亭闲聊了几句,包厢里人越来越多,没几分钟,孙辙和他女朋友方佳琳也从厕所回来了。      方佳琳不愧是校花,果然长得好,一进包厢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去。她挽着孙辙的胳膊,大大方方地与在场的人挨个打招呼,虽说是她的生日,这里面她的朋友却很少,大多是孙辙叫来的狐朋狗友。   纪川很懂,孙辙就是想炫耀他的漂亮女朋友而已。      人到齐了,切蛋糕,开酒,吃东西,唱歌,玩游戏,胡天海地瞎吹……人多的场合无非是这些事,纪川以往会很熟练地融入进去,今天不知怎么回事,大概是被贺亭的高贵冷艳影响了,身上也沾了一股脱离红尘的气息,可惜没撑多久。      一开始,纪川没介绍贺亭的身份,只说是自己的朋友,别人都认不出来,就孙辙认得,不过这时候孙辙也顾不上聊太多,一直拉他们喝酒。纪川不知道贺亭能不能喝,八成不太行,保守估计一杯倒,于是都拦下来,自己替他喝了。      纪川酒量还不错,贺怀章有不准他喝酒的规矩,可他经常在外面玩,阳奉阴违是家常便饭,这时一杯一杯往肚子里灌,自己也不心虚的。   他喝了几杯,不知不觉被拉到人群中间,贺亭大概嫌太闹了,远远地看着他,没跟过去。      不知过了多久,纪川靠在沙发上,感觉有点头晕,孙辙他们还在倒酒,他眼睛盯着桌上被灯光映得五光十色的酒杯,正走神,手臂忽然被一只手按住,贺亭越过旁边的人拽起了他,在一片吵闹中将他拉到角落,问:“你手机呢?”      “什么?”包厢里音乐震耳欲聋,纪川没听清。   贺亭靠近了一点,几乎趴在他耳边,大声道:“手机呢?舅舅给我发消息了,叫你接电话。”   “舅舅?”纪川迷茫了一瞬,“我爸爸?他干什么?”   贺亭说:“他回来了,叫你回家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满脑子酒精,反应十分迟钝,加上音乐声实在太大了,他什么都没听懂就又被孙辙拉走,说刚才给他点了首歌,现在到了。      麦克风握在手里,纪川盯着屏幕上的中文歌词,晕了半天没认出那些方块字念什么,一句都没唱出来。他开了歌手原声,旁边有比他喝得更醉的,一个劲夸他唱得好。   孙辙还算清醒,又一杯倒满,罚酒。   纪川干脆利落地喝了,喝完简直头晕眼花,不等他自己说什么,贺亭看不下去了,将他拉出人群,用力按在沙发上,气道:“酒瘾这么大?”      “嗯?”纪川眼神有些茫然,“你说什么?”   “我说你是个聋子。”   “你才是聋子。”   “……”   贺亭冷着脸,伸手帮他整了整衣襟,那表情很不耐烦,动作却轻而缓慢,几乎称得上温柔。纪川很喜欢,他喜欢这种感觉,通常只有贺怀章会这么做——毫不吝啬宠爱地耐心照顾他。      纪川忽然有点不清醒,他抬起头,仔细看了贺亭一眼。面容是熟悉的,眼睛、鼻子、嘴唇、下巴,每一处都是相似的模样,越看越觉得像……是像吗?这难道不是他爸爸吗?      “爸爸。”纪川一把抱住贺亭的腰,放软了嗓音,“你回来了么,爸爸?”   “……”   贺亭眉头一皱:“我不是你爸。”      纪川不管,自顾自说:“我想你了,你为什么才回来?”   这个角落灯光很暗,没人注意他们,即使有人注意纪川也管不了这么多,他全身的血都热了起来,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思念的煎熬,随之而来的还有小别重逢时难以言喻的喜悦。   他喝醉了后有股蛮劲,忽然将贺亭摁倒在沙发上,整个人压了上去,紧紧搂住贺亭的脖子,贴着贺亭说:“你想不想我?”      贺亭浑身一僵,恼怒地推他:“别撒酒疯,我不是你爸爸,你眼睛还好?”   纪川根本没在听,只感觉自己被推开了,他很委屈,小狗似的使劲扑住“贺怀章”,重新搂住“贺怀章”的脖子,这次用了更大的力气,并忿忿地咬了对方一口。      咬在嘴唇上。   贺亭整个人都愣住了,眼神空白了一刹那,马上变得复杂起来。纪川却因为得不到回应而不满,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只追随本能,想和爸爸亲近一点、更亲近一点……最好没有距离。      或许不能算作一个吻,纪川不够熟练,他主动亲了几秒,忽然感到腰上一紧,被抱住了。贺亭抱着他坐了起来,将他压在沙发靠背上,终于给了他回应。      并不激烈,甚至是青涩的、笨拙的。可酒精的作用空前强烈,纪川的大脑几乎麻痹了,身体控制不住有点发抖,他下意识揪住了贺亭的衣角,忽然间身上一轻,吻他的人离开了他。      纪川怔怔地,睁眼一看,包厢的彩灯被关了,亮起了一盏照明灯。而贺亭不知被谁推到了一边,贺怀章正站在他面前,一脸怒火地盯着他。      “……爸、爸爸?”他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,忽然被拎了起来。   “跟我回家。”   贺怀章近乎凶狠地抱住他,用力将他按进怀里,回头看了贺亭一眼,再多一个字都没说,半拖半抱地把他带了出去。            第十六章      被夜风一吹,纪川的酒醒了大半。他从没见过贺怀章如此暴怒的样子,他的手腕被紧紧扣住,那股力量强悍得仿佛一只铁钳,勒得皮肤通红,胳膊简直要被拽脱臼了。      “爸爸!”他被摔进车里,惊慌地叫了一声。贺怀章完全不理会他,满是怒火的眼里压抑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,他只看一眼就觉得自己要被点着了,心里不可抑制地开始害怕。      一分、两分、三分……   纯黑的防弹宝马车在夜色里疾驰,纪川呆滞地倚在座位上,机械地数着时间。      不知数到了几,车忽然停了。   引擎熄火,贺怀章率先下车,绕到这边打开车门,揽住他的腰把他抱了下来。纪川想说不用,我可以自己走,脚底落地时却有些发软,醉酒后晕眩的感觉十分糟糕,可贺怀章不给他缓解的时间,再次扣紧他的手腕,走得极快,步子迈得又大,近乎粗暴地拖着他往家里走。      “先生,您回来了——”见他们进门,管家本想迎上来,看见贺怀章的表情一愣,待在原地没敢上前,把做清洁的佣人也遣走了,一二两层楼顿时空了下来。      纪川顾不上这些,他两眼发晕,走楼梯时几度绊倒,被贺怀章拖着上了二楼,一进卧室就被反手按在了门上——      是贺怀章的卧室,灯没开,室内只有窗外漏进来的一点不明光线。一片昏暗里,纪川慌张地叫了声“爸爸”,他后背死死抵在门上,被门板的雕花硌得生疼,贺怀章没理他,他控制不好自己发抖的喉咙,又轻又颤地求饶:“爸爸,我错了。”      “……哪里错了?”贺怀章嗓音如同生了锈,沙沙地刮进他耳孔里。   “我、我不该喝酒。”纪川低头道歉,根本不敢看他爸爸的眼睛。他的手脚像是被捆住了,贺怀章抱得极紧,好像恨不得把他摁死在怀里揉成碎渣,再一口一口吞了。他慌得不得了,小声说,“也不该不接你的电话……对不起,我没听到。”   “还有呢?”   纪川的头更低了:“还、还有……我不该和贺亭在一起。”      环在腰上的手臂一紧,几乎要把他的腰勒断。贺怀章眼中掠过一丝震惊,迅速转化成愤怒:“你和他‘在一起’?什么时候的事?多久了?”   “……”   该怎么回答,坦白从宽吗?纪川摇了摇头:“不、不算吧。……对不起爸爸,我们只是开玩笑的,没有做过分的事。”      “过分的事?什么是过分,嗯?”贺怀章强压着怒火,表情十分暴戾,像一头被人侵犯了领地的狮子,怒不可遏道,“接吻算不算过分,为什么让他吻你?”   “……”纪川哑声,不知该怎么回答。   贺怀章眼里暗云翻涌,紧盯着他,忽然抬起手,用力按住了他的嘴唇。      “爸爸。”他一惊,连忙往后躲,可身后是门板没地方躲。贺怀章的手指按在他唇上,不停摩挲着,似乎想要擦掉什么,越擦越用力,他被弄疼了,嘴唇开始发红,渐渐肿胀了起来。      可还没有结束,那只手擦拭得越来越狠,嘴唇被擦干了,擦破了皮,贺怀章却好像怎么都不能泄愤,滔天的怒火中掺杂了一丝无计可施的伤心——伤心?   纪川一怔,来不及仔细分辨,眼前的光忽然变窄,一股滚烫的气息压近——他被吻住了。      “爸爸……”纪川含糊地叫了一声,出口时变成一声惊喘。   贺怀章的大手紧扣在他后脑上,吻得极其粗暴。他被迫开启牙关,口腔里每一寸领土都被狂风暴雨般扫荡了一遍,舌尖被吮得失去知觉,好像不再是自己的,是属于对方的。      他渐渐喘不过气,又酥又痒的快感从激烈缠绵的唇齿间渗出,电流般传遍全身,他伸手抓住贺怀章的领带,脸上一阵失神,腿软得几乎站不住。      “够、够了爸爸……哈啊……不要了……”      舌头要被吞掉了,纪川既渴望又恐惧,水汪汪的眼睛无助地望着贺怀章,想被安慰,想被温柔地拥抱。贺怀章对他却不似以前拥有无穷的宠爱,只顾着惩罚他、更用力地欺负他。      纪川眼眶红了,酒精将细微的情绪扩散到最大,他的唇又肿又痛,胸口发闷,头晕目眩,贺怀章却连氧气都不想给他。他心里委屈,拼尽了全身力气挣脱,可这个吻堪比麻醉药,他手和脚的力量全部加起来不够踩死一只蚂蚁。      “爸爸……不要呜……”   纪川的声音沾了哭腔。贺怀章终于吻够了,肯放开他,可还来不及喘口气,眼前一阵天旋地转,他被打横抱了起来。下一秒,贺怀章把他扔到床上,倾身压住他,黑暗中沉声道:“现在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么?”      纪川点头,又摇了摇头。   贺怀章说:“以后我不想再忍了,你懂我的意思么,纪川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不懂?没关系,爸爸告诉你——你以后不准瞒着我和别人谈恋爱,不准对别人撒娇,不准和别人拥抱,接吻更不行,你只能和爸爸在一起,乖乖待在爸爸身边,现在懂了么,宝贝?”      懂么?纪川心里茫然,混乱,恐慌,还有点酸酸麻麻的疼,全部混在一起,理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。他犹豫了下,伸手搂住贺怀章的脖子,小心地问:“爸爸,你是什么意思呢,你喜欢我吗?就是那种……想和我上床的喜欢?”      “对。”贺怀章笑了声,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睫,反问道,“你呢?你想不想和爸爸上床,嗯?”   “……”            第十七章         想不想和爸爸上床?纪川被问愣了。   他的手臂还挂在贺怀章脖子上,那是喝水一般习以为常的动作,可在眼下似乎不应该,好像表达什么态度似的。他后知后觉地收手,刚一动弹,贺怀章反应比他还大,立刻把他摁住了。      “怎么,你不愿意吗?”   左手被抬高按在头顶,十指交缠紧扣在床单上,纪川收紧了呼吸,“……不,不是。”他想了想,声音喏喏地,“我不知道,爸爸。”   贺怀章轻轻皱起眉:“不知道?……不知道是什么意思,宝贝。”      “……”纪川不知怎么回答,这种微妙的情绪他没法用一个词、一句话准确地表达出来。他们的父子情深如同一层甜蜜的糖衣,猝不及防被撕开了,里面是什么滋味他还分辨不了,脑筋完全是混的。   不过,这印证了另一件事。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贺怀章:“爸爸,我能问一个问题么?”      “什么问题?”   “唔,就是上个月,我开学之前那几天,我们在酒店里过夜了,你……”纪川吞吞吐吐,唇上还残留被激烈吻过的酥麻感,又想起那天晚上的点点滴滴,他耳根通红,小声问,“其实你是知道的,对不对?”      贺怀章没有立刻回答,目光落在他翕动的唇上,突然亲了他一口,亲完不过瘾似的,含住他微微红肿的嘴唇用力舔舐,弄得他胸口起伏,呼吸又急促起来,才含糊地说:“对,我知道。”   “……”   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,纪川脸更红了。      贺怀章捏了捏他的脸颊:“那天你记得多少,还记得一开始发生了什么事么?”   纪川摇头。   贺怀章湿热的呼吸紧贴他的唇,沙哑道:“是你喝醉了先抱了我,就像这样……手伸进我的衬衫里,搂着我撒娇。我本来没想做什么,可你太不乖了宝贝,爸爸的皮带都被你解开了——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不相信么?如果不是你把手伸进来——”贺怀章牵住他的手做示范,强迫他伸进西装裤里面,握住那根已经硬了的巨物,嗓音又沉又哑地说道,“它被你折磨那么久,爸爸怎么能不收一点报酬,对不对,宝贝?”      纪川被这暧昧至极的气氛迷惑了,一时竟忘了该收回手,只顾红着脸否认:“不是我的错。”   “嗯,不是你的错。”贺怀章好似不舍得离开他的唇,不停地吻他,坦承道,“是爸爸对你抱有不正常的欲望,轻易被你勾引了——”   “……我没勾引你!”   “你没勾引我。”贺怀章低笑一声,长长吐出口气,那声音仿佛是一声粗喘,纪川脸热,感觉手里的东西突然又变大变粗了,烫得他手一缩,想松开却被死死按住。贺怀章神色克制,强忍道,“是我想太多了,在你面前自制力太差,趁你不清醒故意欺负了你……那你会因此反感爸爸,会觉得爸爸很讨厌么,宝贝?”      纪川浑身都要烧起来,嗓音低得蚊子似的,说不会:“我不会反感爸爸,爸爸是我心里……最好的人。”   “最好的人?”   “嗯。”   纪川点了点头,他从小到大一直敬慕贺怀章,只是从来没说过。贺怀章是他最喜欢的人,即使发生了这种事,他的反应也不是去怀疑或责怪,他的意识里根本没有这个选项,爸爸永远是最好的、是不沾污点的,他怎么会反感呢?他只担心那件事会影响他们之间稳定的关系,会让他们以后没法好好相处。      纪川词穷,不知怎么开口才能准确抒发自己心里的情绪,他心脏怦怦直跳,有点不敢看贺怀章了,语无伦次地说:“就算爸爸对我做了很过分的事,我也不会讨厌你。……我永远都不会讨厌你。”      可没想到,他这么一番认真表白,贺怀章的脸色却不太好:“我想听的不是这个。”   “……嗯?”纪川不解。   贺怀章说:“我不是要你的原谅,我想要你也喜欢我,宝贝。”      “我本来就喜欢你啊。”纪川有点委屈。   贺怀章叹气:“不是那种喜欢,是——你也想跟我上床的喜欢,你想么?”      纪川犹豫了下,没回答。   贺怀章顿时脸色一沉:“你不喜欢我,你喜欢谁呢?告诉爸爸,是那个女孩?还是——贺亭?”   “……”纪川连声否认,“没有,我没喜欢他。”      贺怀章似乎不信,刚刚平静下来的表情又变得隐隐有火光。纪川很怕他会因此教训贺亭,贺亭那么孤僻,如果和仅有的几个亲人之间的关系也僵了,以后不会变得更加孤僻么?      可这种求情的话纪川不太敢说,怕火上浇油,但是不说心里又很忐忑。他走神了,忘了手还被按在下面,握得久了几乎成为习惯,忽略了那是一个蛰伏在草丛里的凶物。贺怀章忽然挺了挺腰,顶到他腿根上:“你在想什么?”      裹着怒火的嗓音钻进耳朵,纪川一惊,手腕被捏得生疼。贺怀章沉沉地道:“回答我的问题。”   “什、什么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呃,爸爸,我——”话音未落,纪川手猛地一抖,掌心里那根滚烫的东西突然发了怒,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上面鼓动的青筋,他有点慌了,“爸爸……”      贺怀章保持沉默,抬起他的腿,一把拽掉他的裤子,连同内裤一起扔到地板上,然后将他翻转过来,伸手向床头摸索了一会,不知拿起一瓶什么东西。      纪川上面还穿着衬衫,只有下身光溜溜的,被迫翘起屁股跪趴在床上,浑身都僵了起来。他忍不住回头,看见贺怀章正从那个小瓶子里往出倒东西。   他明白了那是什么,心脏顿时一紧,想躲,没能躲开。贺怀章松了松领带,勾住他的腰,好像已经决定了什么,不再征求他的意见,独断地说:“不管你想不想,以后都只能跟我做。”说完掰开他的屁股,露出深藏在臀缝里的穴口,冰凉的手指猝然插了进去。      “爸爸——”纪川有点害怕,上次的经历是在无意识下进行的,根本不记得,再来一遍无疑很陌生。   他下意识夹紧了腿,又被贺怀章用力分开,然后是缓慢却果断的开拓,手指从一根变成三根,往他体内捅进了一大堆湿滑的液体,将穴道里每一处都照顾到,一点点按压、涂抹……      纪川浑身打颤,在冰冷的刺激下不适地扭了扭腰,身后传来贺怀章沙哑的声音:“别紧张。”他信了爸爸的话,轻轻松了口气,可一口气还没喘到底,身下猛地一痛,凶器一般的肉刃毫无预兆地插了进来!      “啊——!”纪川发出一声惊叫,颤抖着咬住下唇,“爸爸,你、你……”   “我怎么了?”   贺怀章两手掐紧他的腰,胯骨贴着他饱满的臀肉,往前挤了挤,将雪白的软肉挤压变形,性器仿佛带着怒火,毫不留情地进入得更深,“你不是说,我是你最好的爸爸,怎么对你都可以么?——这样呢?”      屁股被抬高了,腰深深地凹陷下去。贺怀章从穴口拔出一截,再施暴一般狠狠插进去,插得他两腿一软险些瘫倒,从紧抿的唇缝泄出一声呻吟,“不、不要……好疼……爸爸……”   身后的男人不为所动,他看不见贺怀章的表情,只感觉那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比刚才更盛,大手用力抓揉着他的臀,一边揉,一边腰胯耸动,大幅度地撞击着他,好似憋着一股火,要把他们之间将近二十年的父子关系彻底撞碎——      纪川身体剧烈地发着抖,屁股被虐待般的力量揉得通红,又红又痒,疼痛之余感到了一阵阵酥麻。而贺怀章衣服根本没脱,西装裤紧贴着他,性器从裤子拉链那里掏出来,搭在胯间的金属皮带扣随着撞击的动作不停晃在他身上,凉凉的,每次一晃过来,他就要忍不住抖一下,一颗心忽高忽低,被折磨得红了眼睛。      “爸爸,不要了好不好……呜太深了……啊——!”不知被顶到什么地方,强烈的快感潮水般冲遍全身,他的腰彻底软了下来,情不自禁又叫一声,“爸爸……”      贺怀章不理他。没有戴套的性器和湿软的穴肉紧紧相贴,将穴壁完全撑开,撑得仿佛要胀破了,他下意识缩紧,想把体内的异物挤出去,却感觉它变得更大,插入拔出时发出噗哧噗哧的水声,淫靡又色情。      “哈啊……爸爸……”   身体被操弄得更软了,穴口湿漉漉一片。他没有力气再挣扎,任人予取予求。贺怀章却突然停了,将他重新翻转过来,面对面抬高他的腿,将他两条长腿压在肩膀上,重新插了进去——      “讨厌爸爸么?”贺怀章滚烫的唇印在他额角,声调仿佛叹息一般。   纪川摇头。   贺怀章放轻了口吻,胯下的操干却愈加激烈,问他:“你不讨厌我,也不喜欢我,那你想让爸爸怎么办呢,宝贝,你想折磨死我么?”   “……”纪川眼角通红,身体被撞得不停晃动,“是……是你折磨我……”      他眼珠乌黑,好像要哭似的,贺怀章难耐地低喘一声,性器进出得更加凶狠。   纪川整个人都被操开了,前所未有的快感逼得他失控,嗓音越叫越黏腻,断断续续地哭:“爸爸……轻点……呜……不要插了……哈啊……”      越哭越委屈,贺怀章却被他软软的哭腔弄出了一身火,更用力地分开他的腿,那副样子简直恨不得把他操死在床上,胯下大开大合,操得他完全崩溃,双眼失神地望着天花板,不受控制地射了出来。      可贺怀章还没尽兴 ,按住他被掐出掌印的腰,翻来覆去地插入、拔出,好像要将长久以来的忍耐全都发泄在今晚,不管不顾地顶弄着他。   他连求饶都没了力气,嘴唇又被堵住,贺怀章的吻和身下动作一样激烈,叫人有些承受不住。      “夹紧一点,宝贝。”贺怀章突然侧过脸,附在他耳畔沙哑道,“让爸爸射给你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一怔,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,大股精液瞬间注入了肠道深处,烫得他浑身一颤,两条腿酸软地从贺怀章腰上滑下来,脚趾几乎痉挛了,绷紧了又松开。      “宝贝。”贺怀章亲了亲他,“累了么?”   纪川脑海一片空白,湿润的眼珠动了动,目光停在贺怀章脸上,答非所问地道:“爸爸,我有点害怕。”      “怕什么?”贺怀章深深地凝视着他。   纪川鼻子一酸,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,闷声道:“我不知道,怎么办……”      贺怀章把他搂进怀里:“是怕我么?……对不起,我刚才对你太凶了,宝贝。但是你——”   纪川抬起头。   贺怀章说:“但是你以后必须得听我的话,知道么?”      “如果我不听呢?”   “不可以不听。”   贺怀章两手插进他头发里,捧起他的脸,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独裁。说完又补充道:“以后你搬过来住吧,和我睡一个房间。”            第十八章         当天晚上,贺怀章出去了一趟,他走以后纪川给贺亭打了一个电话,没打通,发短信也没人回,不知道贺亭回没回家、在干什么。   纪川有点头疼,身上也疼,管家敲门送醒酒汤时他感到了一丝尴尬,说不用了,不喝,没让管家进门。      已经快十二点了,他躺在床上发呆,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,竟然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跟贺亭亲到一起去的,他爸爸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呢?   脑子很乱,想不明白,他现在跟贺亭算是分手了吗?贺怀章是不会允许他们继续交往的,虽然不算什么正经“交往”,可如果贺亭要因此承受什么,他会很愧疚。      应该没事吧,再怎么说贺亭都是贺怀章的亲外甥,长辈怎么会跟小辈过不去呢,最多口头上说两句。而他和贺亭的关系纯属胡闹,想必贺亭心里也不在意,事情没那么难解决。      话说回来,不论怎么解决都是他爸爸说了算,说不定他爸爸现在正找贺亭谈话呢。      纪川越想越觉得自己猜中了,他心里愁苦,抄起手机给孙辙打电话。很快接通了,那头背景音很吵,似乎聚会还没结束,纪川刚要开口,孙辙先冲他嚎了一嗓子:“哇纪少!您还活着呢?”   “……”纪川呸了一声,“不活着难道去死?”      孙辙笑了起来:“看来情况还行,没被打断腿,我们都帮你联系好德国骨科了。”   “去你的。”纪川说,“我问你件事,贺亭呢?他不在你那边了吧?”   “不在,你刚走他也走了,没跟你一起回去?”   “没有吧,我不知道。”      纪川要挂电话,孙辙拦住他:“你们两个怎么回事,怎么搞到一起去了?你是不知道刚才那场面,我们一屋子人都快被你爸吓死了,我简直怕他下一秒就掏出把枪,把我们挨个崩了灭口。”      “要崩也是先崩我。”纪川叹气,想到应该帮贺亭辩解,别毁了贺博士的清白名誉,于是他说,“没搞到一起去,开个玩笑而已,就是倒霉了点被我爸撞见了。算了不说了,你继续玩,我困了。”      挂了电话,还是睡不着。   纪川盯着手机发了会呆,打开拼图游戏玩,这游戏是他右手骨折之后才下载的,从幼儿园难度打到小学生,现在终于上初中了,以后还有博士——他现实里是屁都不懂的二年级本科生,游戏里还不能读个博士了?      玩了一会,枯燥的游戏十分催眠,刚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就睁不开眼睛了,纪川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,手机掉在床头,第二天醒来时被安好地摆在桌上,他伸手一摸,没摸到,睁开昏昏沉沉的眼睛,在清晨的阳光里翻了个身——      “醒了?”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,纪川一惊,回头见贺怀章裸着上身躺在他身后,他一翻身,直接把自己送进了对方怀里。   贺怀章顺势搂住他,亲了亲他的头顶:“昨晚睡得好么?”      “……”不好,睡前被折腾,睡着后又梦到了那些事,梦里都不得闲,腰疼。但纪川不敢直说,他小心藏好自己的紧张,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,挣开贺怀章的手,“还行,你几点回来的爸爸?我先去洗漱……”   他想下床,贺怀章一把捞住他,把他重新按进怀里。      “你怕我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纪川,你怕我了么?”      他被迫趴在贺怀章的肩膀上,腰间紧箍的力量勒得他几乎窒息。经过昨晚一事,贺怀章好像变了,不再是以前温柔耐心的爸爸,变得更有压迫感,更具侵略性。纪川连忙说没有:“我没怕你,爸爸……”      “嗯。”贺怀章下巴上的胡茬蹭了蹭他的脸,痒痒的,“那让我抱一会,晚点起床,不急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没有办法,就当自己是个人形抱枕,任由贺怀章一直抱着。   他想问还要抱多久呢?这样一点都不舒服,可贺怀章却很喜欢,一直抱着他没有要放手的迹象,甚至慢慢闭上了眼睛,好像睡着了。      大概昨天回来得太晚,没睡够。   纪川轻轻动了动,调整了一下位置,隔出一点距离正面看贺怀章。      他见过贺怀章睡觉的样子,见过不止一次。以前有一年,就是他经常生病的那年,那阵子流感严重,学校里的小孩几乎都感冒了,一个传染一个,他平时喜欢吃零食不好好吃饭,是抵抗力很差的体质,每次感冒必定落不下他。最严重的时候,肺炎,高烧不退,家庭医生天天盯着他,晚上也不敢放松,怕他稍微好一点夜里再烧起来。      那时贺怀章很忙,不放心他,白天在外面忙碌一天,晚上回来亲自拿一个体温计守在他床边,每隔一小时量一次。他白天睡过了,晚上不困。贺怀章却困得很,定了闹钟断断续续地睡。   卧室的小壁灯开着,昏黄一片,他睡不着,一直盯着贺怀章看。   闹钟响了,贺怀章疲惫地睁开眼睛,给他量体温,问他看什么呢?他搂住贺怀章,糯糯地说:“爸爸,你真好看。”   贺怀章笑了。   他又说:“我以后要娶媳妇要娶一个和爸爸一样好看的。”      当时贺怀章说了什么,纪川早已经不记得了,没想到造化弄人,他们的关系会变成如今这样。      —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   贺怀章从哪一年开始喜欢他、对他有了不一般的心思?他不知道,想也想不出来。也许很早,也许是最近,那不要紧了,最要紧的是以后怎么办,他心里茫然,甚至不愿意多想,越想越有种深陷在迷雾里不知往哪走的恐慌感。      难道真的和爸爸过一辈子么?   这是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,可他没想过要用这种方式来达成目的……      “爸爸。”纪川看了眼时间,忍不住推贺怀章,“让我起床,我要去学校了。”   贺怀章的额头抵着他的,轻声说:“今天星期六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一顿:“星期六也要起床,我饿了。”      “好吧,你去,我再睡会。”贺怀章松开怀抱,让他出去。   其实时间还早,纪川是醒了之后实在躺不住了,他回自己房间洗漱换衣服,刚刚换好出来,下楼的时候,在楼梯口遇见了贺亭。      巧了,他正想找贺亭,可贺亭不知怎么回事,看见他却跟没看见似的,轻飘飘地走过去,连半个眼神都没甩过来。纪川怔了怔,怀疑这人昨晚被骂了,对自己有怨念。   他主动跟上,拽住贺亭的衣服,悄悄叫了声:“喂。”            第十九章      “什么事?”   贺亭停了下来,表情和以前差不多,永远是这副冷冷的样子,还真看不出来是不是故意冷待他。纪川想了想,心里斟酌几句,绕着弯子说:“昨天睡得好吗?”   贺亭瞥他一眼,大概把这句鉴定为废话,敷衍地应了一声,转身走了。      “……”纪川摸了摸鼻子,只得跟过去。      楼下已经准备好了早餐,混球叼着一根肉骨头从厨房跑出来,见到他想对他撒娇,他摸了摸混球的脖子,让它去找餐桌上的贺亭。   混球很听话,叼着骨头小跑过去,趴在贺亭脚边蹭了蹭,一脸蠢萌地哼唧了两声。可惜任它怎么卖萌,贺亭博士对狗和人一视同仁,都爱搭不理的。   混球心灵受挫,耷拉着脑袋回窝里啃骨头去了。      纪川一阵无语,也到餐桌边坐下,和贺亭中间隔了一张椅子,他憋不住了,压低嗓音问:“昨天晚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,我爸找你了吗?”   贺亭正在喝牛奶,唇边沾了一层白渍,无声地点了点头。   纪川顿时紧张起来:“他找你说了什么?”   “没什么。”      没什么?真的么,纪川持怀疑态度,可贺亭不想说他也没办法,猜是猜不到的,他不太清楚贺怀章和贺亭的相处模式是怎样,以他小时候在门外偷听的经验来看,似乎是谆谆教诲型的,但昨晚是特殊情况,贺怀章发了那么大的火……      纪川轻咳一声,诚恳地说:“我爸没骂你吧?昨晚的事我很抱歉,虽然我也记不太清了,总之……是我连累了你,对不起啊,我不是故意的,下次不乱喝酒了。”   他说得认真,贺亭却没什么反应,只沉默地听着,玻璃杯里牛奶喝光了,一口一口慢慢地吃三明治。      独角戏很难唱,纪川分辨不出一个喜怒哀乐不明显的人是否不开心,他看了看贺亭,犹豫着叫了声:“亭哥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我们分手了吗?”   “……”   他问得小心,心里有一丝尴尬。贺亭吃东西的动作顿了顿,头也没抬,含糊地说:“分了。”      “噢。”纪川点头,看来的确是贺怀章说了什么。      说了什么呢?不会把他们的关系讲出来吧?他并非有意隐瞒贺亭,只是觉得尴尬得不得了,让任何人知道都很尴尬,别人会怎么看待他和他爸爸上床的事,乱伦?      纪川忽然有点坐立难安,昨天晚上他都没有想到这方面,现在想到了,感觉脑子麻麻的,隐隐觉得贺亭正用余光打量自己,那眼神让他更加不安,如同被架在火上烤,手和脚不知往哪放,浑身都难受极了。      就在昨天他和贺亭还是好朋友——算是朋友吧,可以自如地谈笑,现在他成了他“未来的舅妈”——舅妈,这个词让纪川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餐桌上。   倒不是对贺怀章心有不满,即使发生了这种事,他也讨厌不起爸爸,可正因为如此,心里微妙的负面情绪没处排解,找不到一个可供发泄的目标,想对人倾诉也不行,没人能回答他的“我该怎么办”的问题,要么憋着,要么去问贺怀章。可惜贺怀章只能给他一个回答,那就是“别怕,你乖乖待在爸爸身边就好了”——      一点也不好。   纪川端起属于自己的那杯牛奶,味觉麻木地喝了两口。心里忍不住想,他爸爸不是这样的,以前他干什么他都不会阻拦,纵容他作天作地,为什么现在要把他关进笼子里了?      早餐吃到一半,纪川一直沉默着,贺亭也不说话。管家过来问他们,粥煮好了,新出锅的要不要喝一碗。纪川说好,粥被端上来,他拿汤匙搅了搅,刚要吃,心里忽然一紧——      这个时间好像不早了?   贺怀章怎么还没起床呢,他平时的作息极有规律,即使前一晚熬夜了第二天也不会睡懒觉……      是故意的么?故意给他和贺亭单独相处的时间,让他们把话讲清楚,省得他总惦记昨晚的事?纪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,不禁看了贺亭一眼。   贺亭吃完了,面无表情地站起身,也不跟他打招呼,直接走了。      今天有雨,本市天气预报的可信度飘忽不定,说是小雨转中雨,纪川看见贺亭出门时不仅带了平时去学校用的包,还拿了一把伞,才发现天阴了,玻璃窗上飘了零星的雨滴。   大概去实验室了吧,他想,听说做研究的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少有休息,节假日是奢侈。这些天贺亭每到周末就喊他看电影到处胡玩,他以为贺亭有双休日呢……原来周六也要去?      纪川食不知味地喝粥,忽然想起贺怀章问过他一个问题:长大以后的事,你想过吗?   没想过,想也想不出结果。贺亭的人生目标是诺贝尔奖,蔡志成的奋斗理想是毕业后和女朋友结婚,找个好工作,在本市买房,孙辙的计划是抢夺家产成功,拿他老爸的钱开一家全国最大的影视公司,把自己喜欢的女明星都潜了——不管好坏、能否达成,他们的生活是有方向的,可纪川忽然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里了。      他有全世界最好的爸爸,所以呢,一辈子当爸爸宠爱的乖宝宝吗?      “纪川。”正发呆,身后忽然有人叫他。纪川回头,是贺怀章走了过来,穿一件休闲衬衫,领口的衣扣开了几颗,一边走一边低头挽袖子,到了他身边,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,“今天早餐吃什么,绿豆粥?”   纪川没吭声,贺怀章看他一眼:“怎么了宝贝,不高兴?”      纪川没回答这个问题,突然说:“爸爸,我以后会继承你的公司么?”   “……”贺怀章笑了声,“干什么,你爸还活得好好的,这么早就惦记上我的遗产了?”   “不是。”纪川情绪低落,没有开玩笑的心情,只吐出两个字又不吭声了,脸低得快要埋进碗里。      贺怀章提住他的后领,把他揪起来,沉声道:“到底怎么了,自己胡乱琢磨什么呢?告诉我。”纪川被衣领勒得憋红了脸,怒气全跑进了眼睛里,化成一层薄薄的水雾,“我没有!”他挣开贺怀章。      “哈。”贺怀章又笑了声,“青春期没逆反,现在终于要给我补上了?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双眼通红,表情忿忿的,使劲瞪着贺怀章。      贺怀章摆了摆手,叫管家他们退开,然后一把将纪川从椅子上拽了过来,让他跨坐在自己腿上,摁住他说:“因为我不让你和亭亭谈恋爱?还是别的,嗯?”      “我没想和他谈恋爱,他又不喜欢我,我也不喜欢他。”纪川一被抱住就老实了,声音又闷又丧气,问贺怀章,“爸爸,你喜欢我什么啊,我什么都不好,什么都不会,跟混球差不多,只会吃干饭耍混……”      “……”贺怀章嗤地一声笑了出来,拍了拍他的头,“不,你成绩好,会弹钢琴,会画画,会踢球,还会给爸爸做饭,你什么都好。”   “啊?”纪川抬起脸,“小时候上过一学期兴趣班也算会谈钢琴吗……我都八百年没碰画笔了。”   “我说你会你就会。”   “哦。”      纪川怀疑自己金鱼脑,刚才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沉重情绪,被贺怀章几句话就轻飘飘地拨散了,他一高兴起来,颇有点“蹬鼻子上脸”,搂住贺怀章的脖子,亲昵地问:“爸爸,其实你是说气话,你不会那么管我的对吧?”   “怎么管你?”   “就是……就是你说的,什么都要听你的。”   “……”   贺怀章搂在他腰上的手忽地一紧,脸紧贴在他脖颈间,叹声道:“我的要求很过分么?宝贝,我只是想让你留在我身边,我这辈子不会再有别的愿望,也不会再喜欢别的什么人,我只希望你永远不要离开我。”      纪川一怔,贺怀章轻轻亲了他一下,又说:“你刚长大,就像一只刚长满羽翼的小鸟,你以后会见识到森林外面更广阔的世界,但你能不能别飞走,不要飞到别人身边去?爸爸这一辈子,只有你一个亲人、只有你一个爱人,你走了,我怎么办呢?”   “……”   贺怀章的嗓音几乎有些颤抖,纪川眼眶发热,情不自禁抱得更紧。对他来说,这个男人一直是靠山一般的存在,是给他撑腰的强大的爸爸,他从没见过他这么脆弱的样子,也想象不出来,贺怀章竟然会有脆弱的一面。      纪川用力点了点头,下巴磕在贺怀章肩上,哑声说:“好的,我不走,爸爸。”      “真的么?”   “嗯,我永远和你在一起……永远都不走。”            第二十章      九月末,“联谊杯”比赛在即,A大校足球队每天定时定点训练,用队长蔡志成的话来说:这是一场关乎男人尊严的战斗,非赢不可。      ——本来没有这么夸张的,以前训练只有纪川一个人认真,其他队员大多是打过好几次校际比赛的老油条了,抱着友谊赛随便玩玩的态度,后来突然出了一件事,据说是他们队11号的女朋友劈腿了,劈腿对象是隔壁学校的主力中锋,这么一来,说好的联谊杯,一下变成了“情敌杯”,带上了一股复仇的火气。      纪川得知这件事的时候,是星期六的下午,那天他和贺怀章一起吃完了早餐,在家里黏糊了一整天。起初是一起看书,贺怀章很会哄人,纪川书没看几页,一上午几乎一直被按着亲,从书房亲到卧室,被按倒在床上时他还晕乎乎的。贺怀章问他喜欢么,以实际感受来讲,他很难给出否定答复。      于是在床上做了一场,这次要温柔得多,他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被照顾到了,青涩的身体在强烈的快感冲击下,好似被打开了什么开关,贺怀章紧搂着他,每一下律动都是火上浇油,他不停地叫“爸爸”,像求饶,更像催促,结束时嗓音都有些叫哑了。      手机响的时候,身体还没清理,他正躺在贺怀章的怀里喝水,响了两遍才接起来。电话是蔡志成打的,问他晚上聚餐出来不,纪川身上酸软得要命,想说不去了,蔡志成就把11号被劈腿的事情简单讲了一下,说这顿饭是大家安慰11号的,男人么,没有一杯酒过不去的坎,一杯不行就喝两杯。   纪川耳根子软,听得颇有些感慨,可转念一想,他们不过是一群没出学校的小朋友,说“男人”好像太早了点,恋爱失恋也是非常小的事情,谈不上“坎”,尤其在贺怀章面前,他很不好意思。      不过最终还是去了,贺怀章离得近,电话里讲了什么一句不落地全听见了,但他并没有笑他,没像其他大人那样站在见多识广的长辈立场轻视他,说什么“没什么大不了的,以后你们会发现这点小事不值一提”,不仅没有,甚至还特意批准他可以喝酒,不要喝太多就好。      纪川很高兴,有时他觉得,他和贺怀章好像从来没有过代沟,不论大事小事,贺怀章一直理解他、能看穿他的想法或行为的动机,能轻易地解开他的困惑,知道作为一个父亲该如何与儿子相处,也知道作为一个年长的男人该如何与年轻的男人相处,或者说,作为一个人,如何跟另一个人相知相交,本身就是一门学问。      那天晚上,贺怀章亲自送纪川过去,并在结束时来接他。   纪川稍微有一点点醉,整个人斜倒在副驾驶上,告诉贺怀章,11号被女朋友甩了而已,竟然又哭又嚎的,平时都看不出来他那么喜欢那个女生,搞得他们很尴尬,不知道怎么安慰了。      贺怀章没说话,帮他系好了安全带。纪川又说,他本来以为他很喜欢林朵的,拉黑不联系之后,心里竟然没什么感觉,和以前想的不一样。   贺怀章捏了捏他的脸,笑道:“因为你最喜欢的人是爸爸,对么?”   纪川使劲点头,心里想,爸爸最好了。他闭上眼睛睡觉,到了家门口才醒转,一路上梦见了许多乱七八糟的,下车时,突然问贺怀章:“爸爸,你十九岁时喜欢过什么人么?”      这个问题是纪川第一次问,他忽然发现他对贺怀章的了解似乎不够多,至少不如贺怀章对他了解的那样多。他小时候就乖乖呆在家里,长大一点之后去上学,在学校认识了许多朋友,也常去外地玩,按理说“活动范围”足够大了,可若要仔细算起来,他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生活在贺怀章为他精心构建的巨大保护罩里,无论外面风吹雨淋有多凶狠,全都淋不到他身上。      可保护的同时,无形之中也隔绝了另一些信息。比如,他知道他爸爸是一个成功的男人,却不知道他是怎么成功的,他经历过什么、岁月给予了他足够多的馈赠,但曾经拿走过什么?一定有吧?毕竟成长离不开一个又一个的坎。   ——爸爸年轻时也和11号一样,喜欢过别人、为别人哭过么?      纪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到这方面了,可心里的好奇——准确说不是好奇,是另一种他也弄不懂的微妙情绪,迫使他想要追根究底。      “爸爸,有么?”他借着酒劲儿故意撒酒疯,把贺怀章按在敞开的车门上。   贺怀章笑着看他,摇头。   纪川不信:“你没喜欢过任何人吗,青春期时、二十岁时、三十岁以前——怎么可能没对某个人动过心呢?那你那些年都在干什么?”      “……”夏夜,在聒噪的蝉鸣里,贺怀章投降一般倚着车门,任由纪川制服自己,坦诚回答,“真的没有,宝贝。那时我太忙了,生活不安定,没精力喜欢谁。”   “怎么会那么忙,忙什么呢?”纪川不问到不肯罢休。   贺怀章冲他无奈地笑了笑:“争家产,我有两个兄弟。”      这个纪川知道,他小时候见过叔伯,很小的时候,后来就没见过了,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,这些年都没有来往,贺怀章也从来不提,他几乎都忘了,只记得贺亭的妈妈贺灵芝,虽说与贺灵芝的来往也很淡薄,但好歹是个亲戚。      纪川不禁竖起了耳朵,做好了听一个励志故事的准备,贺怀章却说没了,就这些。他有点失望,认定贺怀章是在哄骗他,失望到深处,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,怀疑爸爸有一个埋藏在时光深处再也不想提起的爱人,弄得自己心里酸酸的——明明他才是爸爸最在乎的人,不论从前还是以后,都不可能有别人。      纪川陷入了莫名的焦躁里,那天晚上一整晚都不高兴,第二天灵机一动,突然想到可以问贺亭,说不定贺亭会知道些什么呢?   可惜,贺亭只比他大一岁,对于旧事也是一问三不知,甚至还没有他知道的多。      纪川只得作罢,好好上课,好好练球,过着学校和家两点一线的日子。这几天,他没搬进贺怀章的卧室里,主要是脸皮儿太薄,家里有佣人又有贺亭,如果他每天晚上睡在爸爸房里,怎么看都不正常。      但他的手还没痊愈,贺怀章每天晚上必定要帮他洗澡,以前可以拒绝,现在拒绝有些困难,最后洗着洗着少不了要洗到床上去。   床事仿佛是有瘾的,纪川尴尬地发现他竟然也开始渴望那种感觉,或许因为做得多了,身体难免被诱惑。      不知不觉,终于到了比赛这天。   是周日上午,比赛场地就在A大新建的足球场,隔壁大学的足球队和观众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,早上出门前,纪川把球票——蔡志成精心设计并批量打印的观赛门票,妄想靠门票捞一笔钱,结果一张都没卖出去,最后当成传单在食堂门口免费发了——给了贺亭一张,贺怀章一张,请他们来看自己的比赛。      贺亭自然是很难请的,实验室有一个大项目,走不了。   贺怀章却很感兴趣,不,应该说对足球比赛本身没什么兴趣,但是对“纪川的足球比赛”很有兴趣,于是一大早就陪他出门,亲自开车来了A大。      纪川很紧张,不紧张也被贺怀章期待的眼神弄得很紧张了,生怕自己表现不好。      比赛开始之前,他在更衣室里换好球衣,和队友们一起做热身,蔡志成作为队长,鼓励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,原本轻松的气氛也变得紧绷起来,一群刚成年的大男孩,骨子里都是热血的,没谁不想出风头。      时间一到,列队出场。   纪川双脚踩上草皮,眼睛在远处的观众席里寻找了一会,和贺怀章对上视线——      有鼓励、有欣赏、有爱意,他忽然觉得今天的太阳实在太耀眼了,晒得他脸热,并胸口躁动,心脏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,带着他前所未有的兴奋,和飙升的肾上腺素一起,在这座巨大的足球场上炸成烟花。      很想接吻,纪川突兀地想。   今天一定要赢,如果赢了,就去吻他——      “爸爸。”他按住胸口,充满仪式感地轻轻叫了一声。            第二十一章      在纪川的设想里,这场比赛不仅要赢,还要赢得漂亮,他是队内的场上核心,前场所有人都把球传给他,让他射门——前锋就是这样了,不一定是最重要的,但却是最风光的那个。   可惜剧本不按他的想法走,比赛刚进行二十多分钟就发生了意外。      起初是他们队的11号和对面一个人发生了肢体冲撞,好巧不巧,那个人就是抢了11号女朋友的情敌。这两人看彼此不顺眼,有了第一次摩擦就有第二次,动作越来越明显,招来了裁判的一张黄牌。      学校之间的业余比赛,裁判自然也是不专业的,他们这边是主场,蔡志成亲自找的裁判,一定程度上是偏向他们的,给他们吹了主场哨,所以黄牌只发给那位情敌,没给11号也发一张。对方对此很不满意,抗议的言辞激烈了点,两队二十多个人,你一言我一语,推推搡搡地就打了起来。      赛场上打架,实在是很劲爆,何况本就有暗藏的“仇恨”,看队友们都很激动,纪川也有点上头,可贺怀章在台上看着,他有想法也得憋着,只能乖乖地拉架劝架。   人多,拉不住,看台上一片骚动,有人要冲下来,被拦住了。很快学校的相关负责人闻风而来,解救了混乱的场面,出于多方考量,比赛也被迫终止。      纪川失望得不得了,他还一个球都没进,想象中的耀眼的身姿不知表现出几分,白白浪费心情。      他和队友们一起被负责人叫走,临走前冲贺怀章远远地比了个手势,越过人群,视线对上的时候,他的心情一瞬间又变好了,简直是毫无道理的。   他走在队友后面,偷偷地给贺怀章发了一条短信,上面写:“爸爸,抱歉,你先去忙吧。”      贺怀章回复很快:“要写检讨了么?”   纪川低头看着手机,忍不住笑:“写就写,有什么大不了的嘛。”   他专心打字,没有看路,一下撞到了蔡志成身上。蔡志成贼兮兮地瞄他一眼:“跟谁聊天呢,笑得这么开心。”      纪川不搭理他,又发了几条后把手机收好,强装出肃穆的表情和队友们排成一排,一起垂着头进了负责人办公室,等待批评教育。      被教育这种事,纪川不是第一次经历,高中时还被班主任请过家长,原因也是和同学打架。那位班主任是个很有脾气的,敢请贺怀章喝茶的老师他从小到大只认识这一位。      那次贺怀章听话地来了,父子两个一起挨批评,结束后就结束了,没有任何多余影响,他也没对纪川说什么“好好学习,不许打架”之类的话,只说“不许胡闹”,这句是他最常说的,纪川自动解读为“只要不是胡闹,有你做事的道理,那就干什么都行”,他把这理解为纵容。      才十一点,校队一群人从办公室出来了。纪川连检讨都不用写,他是拉架的一方,没有动手。以11号为首的“犯案人员”就比较惨了,写检讨都是轻的,好在没人受伤。      他们约了中饭,纪川没有跟去,他临时接到了贺亭的电话,说请他吃午餐。这很新鲜,贺亭已经好几天不搭理他了,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难免会遇到,可每次见面时说的话不超过三句,还都是他主动开口,贺亭爱搭不理的。     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?   纪川满腔好奇,早早来到约定好的餐厅。他来得早,没想到贺亭更早,竟然已经在等他了,他怀疑自己看错时间,再三确认,现在的确离约定好的十二点半还差十五分钟。      “不是说实验室有一个大项目么,怎么不忙?”纪川坐到对面,发现贺亭穿了一身休闲西装,并不是早上出门时那身装扮,是新换的。连发型也和早上不太一样,只平静地坐在那里,就显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正式。   纪川奇怪:“你搞什么?刚相亲回来?”      “……相什么亲?”贺亭眉头微蹙,不高兴的样子比刚才在办公室里训话的领导还要有脾气,他摊开菜单,推到纪川面前,“想吃什么?自己点。我明天搬走,今天最后一次请你吃饭。”      “搬哪去?”纪川吃了一惊,“为什么搬走?是因为那天晚上——”   “不是。”   “……”   贺亭轻咳一声:“我每天很忙,住家里有点远了,如果忙到太晚回去也不方便,以后搬去学校住,学校给我分了一个单人宿舍,那边离实验室近,环境也不错。”      “那也不必是最后一顿饭啊,我还以为你要去哪……”纪川心里有些犯嘀咕,听出贺亭的理由很明显只是一个借口,他就是不想在家里住了。可不论原因是否与那晚的事情有关,既然贺亭已经做了决定,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劝阻,尤其那晚贺怀章对贺亭说了什么他根本不知道。      纪川想了想:“我爸爸知道你要搬走的事么?”   贺亭说:“不,我还没告诉他。”   “那他不同意怎么办?”   “我已经成年了。”贺亭说,“我有自己做决定的权力,我就搬了,他能怎么样?把我逮回来么?”   纪川:“……”     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,纪川隐隐觉得贺亭的真实情绪似乎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么冷静,他本来就是一个话少的人,今天却比以前还要沉默。说沉默可能不准确,是安静,一种好像有心事、沉浸在重重的心事里很难过一般的安静。      气氛很压抑,越是这样纪川越不会说话了,他恍惚间似乎明白了什么,可不能确定。犹豫着想,我该问问么?如果贺亭不想说,最好还是不要问吧,有些事不揭穿比揭穿更好,为彼此都留一些余地,以后见面也少尴尬。   而且他们都还年轻、不够成熟,有些情谊比盲目的心动更加珍贵,没道理因为后者使前者产生了隔阂。      纪川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,只知时间过得很慢,或许是感觉很慢,也或许是的确过去了很久。终于结束了,贺亭买单,他们一起离开餐厅。      分别的时候,贺亭突然叫他:“喂。”   “啊?”纪川都准备打车走了,闻声回头。   贺亭说:“我搬走以后,你能给我打电话吗?”      “……”似曾相识的一句话,纪川想起了一些回忆,他点了点头,说好,“当然能,我会给你打电话的。”   贺亭什么都没有再讲,先他一步走了。      纪川站在街边发了会呆,马路口红灯绿灯,人潮来了又走,他很快回过神来,只身融入人潮里。            第二十二章      贺亭是一个效率派,说搬就搬。他只在这住了一个月,东西没多少,其实都谈不上“搬”,拖着旅行箱就走了。      纪川送走了他,心里有点怅然,不论如何,一个玩伴,一个朋友,一个亲人,他们一起生活了这些天,乍然分开,还是因为那种不便明说的理由,心情难免受影响。      纪川并不懂得感情的复杂,也不只是感情,什么事他都不爱往复杂上想,他总是喜欢代入贺怀章的角度想问题,比如他认为,他的某些烦恼,在爸爸眼里肯定不值一提,爸爸能轻易解决它,那就说明这是一件小事,没什么大不了的,于是他便抛在脑后,不再为此费心。      可到了贺亭这儿,他有点难以释怀,或许因为被人喜欢是一种压力,尤其贺亭是一个很不开朗的人,加上刚刚回国,人生地不熟的,就这么搬出去了,孤伶伶一个人住在外面……   纪川越想越不是滋味,终于没忍住,找贺怀章聊了一下。      那天是一个雨天。自从进入十月,气温渐渐凉了下来,路边的树叶一天黄似一天,每一场雨都是它的染料,淅淅沥沥地浇黄了整座城市。   纪川一直在家待着,他几乎整个国庆假期都没出门,贺怀章也一样。他们进入了一段新的关系,不是全新的,是在以往的亲密上糊了一层粘稠的蜜,那感觉不太好形容,纪川时而慌张时而晕眩,反正不需要想太多,他干脆就不想了,顺其自然。      他和贺怀章一起午睡,两人肩抵着肩、头抵着头,身下是柔软的床,身上盖着同一张薄毯。闭了一会眼睛,纪川睡不着,他搂着贺怀章的腰,吞吞吐吐地提了贺亭的事。      其实不太敢问,怕贺怀章误会。   贺怀章自己很关心贺亭,但是不准他关心,每次一提到就要变脸,纪川心里很忐忑,还有点窘,小心地说:“他自己在外面住没关系么?爸爸,我感觉有点对不起他……”   “对不起什么?”贺怀章没睁眼,伸手扣住他的后脑勺,“你有什么对不起他的?别胡思乱想。”      “因为是你叫他回国的啊。”纪川说,“现在他却搬走了,我们不管他了,是不是有点不太好?……贺亭好像不会交朋友,他对我说过,他妈妈怕他社交障碍,让他回来是为了多接触别人,改正孤僻的毛病——现在这样下去,不会变得更加孤僻么?”      纪川简直操碎了心。   贺怀章无奈道:“宝贝,贺亭只是不喜欢交际,我叫他回国不是为了让他改正什么,他早晚要回国,不可能在国外呆一辈子,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。至于他妈妈的话——他妈是个连自己都管不好的人,还想管别人?她的话听听就算了,你跟着瞎操什么心。”      纪川脸一红,贺怀章又道:“贺亭和你不一样,他有自己的计划,不用别人干预。如果我们真关心他,就别强迫他改变自我,生活方式是自己选的,他知道他在干什么就行了,不想进社会就不进社会,喜欢做研究就专心做研究,何必和别人一样,让他变成交际花他妈就满意了么?听她的有什么用。”   纪川噢了声,说:“我没想那么多,我就是希望他能开心一点,大家都开心……”      “会的。”贺怀章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,使劲揉了揉他的头顶。纪川的下巴硌得怪疼的,调整到舒服的姿势,乖乖趴在爸爸怀里,听着窗外雨打玻璃的声音,有点走神了。      贺怀章突然说:“你也一样,宝贝,你喜欢做什么,我给你选择的自由,前提是不能离开我。——这么多天了,你想好了么,嗯?”   “没有。”纪川撇了撇嘴,“我还是听你的吧,爸爸,你想让我做什么?”      说到这个,纪川来了精神,他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,听说别人家的父母大多望子成龙,贺怀章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期望吗?好像没有呢?  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爸爸,却没盯出个结果。   贺怀章只摇头,什么都没说,可能也没想过吧,能够“顺其自然”的人是幸运的,他忽然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也挺好,他和爸爸一起过普通的生活,安安静静,开开心心,什么都不必烦恼,让时间自然而然地走下去,就这么蹉跎一辈子——其实也算不上蹉跎,自己满足就好了,活着是为了什么呢?反正他不是为了诺贝尔奖。      纪川仿佛看破红尘,老老实实地消停了几天。   这个学期快到一半了,有几门课要进行期中考试,考试分数将按比例折算,和平时成绩一起计入期末总分,上个月发生了各种各样的意外事件,他都没好好听过课,现在终于感到了压力。      好在校队的活动也减少了,上次打架影响恶劣,参与者全都被记了处分,一群热血少年顿时变成霜打的茄子,一个个蔫头耷脑,练球都没劲了,都在好好学习。   纪川自认是个毛病多优点少的人,唯独做事认真,不喜欢应付,踢球也好,学习也好,只要做了就会尽全力,于是他白天泡教室和图书馆,晚上回家还给自己补课,拿出了高考那年的劲头,把蔡志成他们看得一愣一愣的。      孙辙也好些天没见了,纪川闲着时会刷一刷朋友圈,每天都看见他在秀恩爱,要么发他女朋友方佳琳的照片,要么发合照,一天发八百条,腻歪得要命。   纪川被他刷屏刷烦了,忍不住吐槽了两句,孙辙就说:“别羡慕,你也刷呀。”一句话把纪川堵了回来,他能刷什么?刷贺怀章的照片吗?胆子还没这么大。      说起来心态的变化真是微妙,纪川以前偶尔会晒几张他和爸爸的日常,想发什么就发什么,现在由于关系的变质,他们之间有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,让他心虚,生怕被人看出猫腻儿,索性什么都不发了。      转眼又到了周五,最后一节课是公共课,一个阶梯教室上百人,很嘈杂。纪川坐在最后一排,快下课了,他趴在桌上给贺怀章打电话。   “爸爸,你在公司么,几点回家?”他们约好了周末一起去隔壁市爬山,今天下午就走。纪川本来不想去的,嫌爬山既无聊又累,但爸爸特意约他嘛,盛情难却。   离下课越近,课堂上越吵闹,他捂住手机,压低声音悄悄地问:“露营的东西该准备什么,山上很冷吧,我要带棉衣吗?”      “不用。”贺怀章那边不知在干什么,半天才回应,“不用准备了宝贝。”   纪川没懂:“啊?”   贺怀章说:“家里来了客人,我们不方便出门了,下次再去吧。”   “……哦。”   纪川有点失望,挂了电话,摆弄着手机想,什么客人?今年的客人可真多。            第二十三章      回家的地铁上,纪川戳着手机屏幕,一边玩游戏一边想,哪位客人来了?他家很少来客,平时除了佣人和医生,最常见的就是贺怀章的秘书助理司机之类的,来取文件,或者别的公事。   贺怀章没什么私交,从这方面看,贺亭博士的孤僻可能是遗传。      纪川好奇心爆棚,结果到了家一看,这位客人让他一点都不意外——是贺亭的妈妈贺灵芝。      纪川进门的时候,贺灵芝正在客厅里和管家闲谈,她同贺怀章和贺亭一样,在外貌上继承了贺家优秀的基因,明明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,一眼望过去好像二三十岁的身材,依然高挑漂亮,气势凌人。   不过,这份气势与纪川记忆中相比已经温和了不少,十几年前的贺灵芝……纪川不知道怎么形容,当时他还小,只觉得姑姑一点也不温柔,不招人亲近。      他走近了几步,礼貌地叫“姑妈”。贺灵芝很意外:“这是小川吗?你还认得我?”   “……”早就不认得了,前些天恰好在贺亭那里看见了照片而已。纪川扔下书包,装模作样地说,“当然,您和当年一样好看,没什么变化。”      贺灵芝顿时喜笑颜开,对旁边毕恭毕敬的管家道:“这孩子,嘴这么甜,真是怀章教出来的小孩?”   管家赔笑:“少爷从小就嘴甜,讨人喜欢。”   贺灵芝闻言很感慨:“这样才好,哪像我们家贺亭,整天摆一张臭脸给他老妈看,像个什么样。”转头又问纪川,“这是从哪回来?学校吗,你也在A大读书是吧,来,跟姑妈聊聊……”      贺灵芝很亲热,跟纪川印象中完全不一样了,或许因为女人上了年纪就容易话多,也可能仅仅是一个长辈对小朋友普通的关心,纪川分辨不出来,他不太习惯,毕竟除了贺怀章,他从来没和其他亲戚长辈相处过。      早些年,在纪川没出生的时候,贺家上上辈的老爷子就过世了,留下子女好几个,但不知为什么彼此之间的关系很淡薄,如果不是贺亭突然回国,纪川几乎忘了他爸爸还有兄弟姐妹,别人家逢年过节讲究团圆,贺怀章从来不管这个,久而久之纪川已经习惯了,突然来个亲戚反倒不习惯。      奇怪的是,从贺灵芝的表现看,她和贺怀章的关系好像并不差,能放心托付自己的儿子,还给介绍女朋友……为什么这些年不回国探亲呢,联系都很少?   这次回国又是为了什么,探望贺亭吗?纪川有点疑惑,然而贺灵芝不给他主动开口的机会,先是惯常寒暄,问他成绩怎么样、谈没谈女朋友等等,然后就问起贺亭的事,问贺亭在国内过得好不好——纪川很心虚,不敢讲实话,一切都说好。      好在贺灵芝也没看出什么,她作为亲妈,似乎对贺亭博士抱有很深的“偏见”,聊到贺亭搬走的事,她竟然不奇怪,大概不论贺亭做什么她都不觉得奇怪吧。还趁机对纪川诉了一番苦,说分别这么多天儿子一点也不想她,她下飞机后本想母子团聚,贺亭却只丢给她一句“我在做实验,走不开”,冷冰冰地挂了她的电话。      纪川有点窘,不知怎么接话。贺灵芝自顾自地讲,叹气道:“我最后悔就是当年没生个女儿,女儿多贴心啊!贺亭这个小崽子……你呢,小川,你和你爸爸平时怎么相处的?他是不是很严厉?”   “还好。”纪川眨了眨眼,大言不惭地说,“我听话,不惹他生气。”      “你听话?”话音刚落,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。   贺怀章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,人站在门口,遥遥对他们一笑。他没多说什么,很轻的反问口吻,宠溺中掺杂了几分特别的感觉,好像暧昧的暗号,纪川顿时脸热,气氛一下变得紧巴巴了起来。      贺怀章脱下西装外套,递给管家,走过来揉了揉纪川的脑袋,转头对贺灵芝道:“怎么回来得这么突然,没提前跟我说一声?”   贺灵芝说:“说来话长,也许以后不走了。”   “也好。”贺怀章点了点头,吩咐管家开饭,先吃饭慢慢聊。      这一顿吃了两个小时,纪川先退席了,他带混球出门遛了一圈,回来时顺路往餐厅看,那边还没结束,贺怀章和贺灵芝相对而坐,两人筷子没动几下,一直在叙旧。      纪川心里感慨,猜他们可能是有点陈年旧事引起的隔阂,所以联系不热络,但不论如何血缘关系是实打实存在的,亲生姐弟——虽然看相处模式更像兄妹,贺怀章更具威严。      纪川回到自己房间,昨天晚上贺怀章是在这睡的,今天晚上应该不会来了,毕竟让贺灵芝看见不太好,这叫什么,避人耳目?偷偷摸摸?地下关系?   纪川把自己逗笑了,笑着笑着忽然觉出几分慌张来。就在刚才,在客厅闲聊的时候,贺灵芝提到了宋小姐,他反应了半天才想起宋小姐是谁——一个差点成了他后妈的女人,现在已经被他忘到脑后了。   但人是贺灵芝介绍来的,她显然记得更清楚,好在她把纪川当成小孩看待,只简单提了几句,长辈的事情,大概不想在他面前讲得太多。      纪川呆了一会,突然感到困扰,他和爸爸之间的关系是隐秘的、不能宣之于口的,他早先想过这个问题,当时念头一闪即过,被贺怀章转移了注意力。后来他们相处得更亲密了,可在日常习惯上其实没什么改变,生活还是一样的生活,并没有打破什么。   当然,这是他渴求的状态,能保持一辈子就好了。可惜不论什么事,一旦往长远打算就容易出问题,他不知道爸爸有没有想过公开他们的关系,大概没有吧,还是不公开比较好,贺怀章是个非常理智的人。      可是,这样下去,贺灵芝会不会继续给爸爸介绍女朋友?打发了宋小姐,还有李小姐王小姐,而他自己这边,一直单身也很奇怪吧,一年两年没什么,三年五年以后呢?纸包不住火。      纪川心里生出了几分焦躁。   和爸爸永远在一起果然是一件很困难的事,如果他不是男孩,或者早出生几年,情况或许会不一样,可那样他就不是他了,贺怀章也不再是他的爸爸了,假设没有意义。      当晚,纪川一直待在房间里,再也没出门。   他看了会书,洗澡上床睡觉。有心事作祟,没法睡得太沉,不知过了多久,他感觉身侧的床被忽然陷了下去,一阵熟悉的气息压了过来。紧接着,温热的吻落在他额头上。      “……”纪川睁开眼睛,“爸爸。”   “嗯。”   贺怀章鼻音应了一声,滚烫的呼吸紧贴在他脸颊,十月末了,依然这么热。纪川往枕头里缩了缩,小心道:“姑妈呢,她休息了吗?”      “出门了,去找贺亭。”贺怀章进到被子里面,将纪川压在身下,伸手解开了他的睡衣。            第二十四章      室内很暗,空调开得低,厚重的被子沉沉压在交叠的身躯上,纪川挡住贺怀章的动作:“爸爸,我有个问题。”      贺怀章应声:“什么?”   纪川做贼心虚,悄悄地问:“姑妈不知道吧?”      “不知道什么?”   “不知道我们在谈恋爱……”他半边肩膀遮在被子底下,脸埋在贺怀章投下的阴影里,呼吸热乎乎的,吹在人脸上直发痒。贺怀章顿了顿,手指摆弄着他睡衣的领口,翻来覆去地解开又系上。   回答却偏离重点:“谈恋爱?”      贺怀章笑了声:“宝贝儿,你终于意识到我们在谈恋爱了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很好,是在谈恋爱。”贺怀章低头亲他,亲了好几下,看样子把他本来的问题忘到脑后了。      纪川只好再讲一遍:“姑妈不知道吧,爸爸,你是不是不准备告诉她?”   “你觉得呢?”贺怀章说,“你想公开么,想不想被人知道?”   纪川本能地摇头,这个反应太诚实,在爸爸的注视下他有些惭愧,补救似地加了一句:“我怕别人会……我们会被非议,也影响你的声誉。”      贺怀章略一沉默,他没说“我不怕受影响”这样的话,顺着纪川道:“那就不说,我们慢慢来。”他吻住纪川的嘴唇,品尝甜软的果冻一般轻轻咬了一口,安抚了好一会才攻入唇齿之间,深深地吮吻,把纪川弄得胸口起伏,腰身发软。      “爸爸……”   “嗯?”   纪川搂住他的脖子,又问:“姑妈回国是干什么的,她不会再给你介绍女朋友吧?”      贺怀章愣了一下,没忍住笑了,“不会,你很担心这个吗?”   “当然,我不想要后妈。”纪川不满地嘟囔了一句。   贺怀章纠正他:“不是后妈,宝贝,如果她现在给我介绍女朋友,不是给你介绍后妈,是情敌,懂吗?”      “……”情敌?好像是这样没错,可这个词怪陌生的,没什么代入感,还是“后妈”更能激起他的敌意。……哎,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词。      贺怀章又道:“放心吧,我说不会有就不会有,我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了?”   “好吧。”纪川心里愁苦,再三确认,“那你保证?”   “嗯,我保证。”   贺怀章的眼睛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简直会发光,紧盯着他,离不开他,怎么看都看不够,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。纪川脸热,整颗心都跟着热了起来,他想起一件事,搂紧的双臂顿时又收了收,开口叫:“爸爸,你还记得我的足球比赛么,前些天打架那次……”      “记得,怎么了?”   “那次比赛中途取消了,……如果没取消,你说我会赢吗?”   “会的。”   “真的吗?”纪川眨眨眼。   贺怀章肯定:“真的。”      “好。”纪川露出一个得逞的微笑,趁贺怀章没反应过来,使劲一翻身,自己翻到上面,压着贺怀章的腰,从上往下地亲了下来。   他的手肘陷进床单里,整个人都倾在贺怀章身上,胸口紧贴在一起,鼻尖蹭着鼻尖,吻得人几乎窒息。      第一次这么主动。   贺怀章着实反应了半天,然后便享受地闭上眼睛,任由他折腾。      “你不问我为什么吗,爸爸?”一吻结束,纪川沉不住气。   贺怀章闷声一笑,配合地问:“嗯,为什么?”      “不为什么,那天就想亲你了。”纪川说,“那天你坐在看台上,我……我满脑子都是这个想法。”      “满脑子都是想亲我?那为什么没实施。”   “都怪他们打架,闹得忘了。”   “想亲我也能忘吗,这么重要的事……”贺怀章从下方扣住纪川的腰,将人紧紧禁锢在自己怀里,“你看,我就不会忘,我每时每刻都想亲你,就像……现在这样。”      “……唔……”   一个激烈的吻,饱含温情和克制不住的欲望。   纪川被吻得头晕目眩,他怀疑他爸爸单身太久了,精力旺盛得可怕,不论上床还是接吻,总是弄得他招架不住,每每觉得自己要被吞掉了。      “爸爸……”深吻了好一会,纪川又被压到了下面,贺怀章惯于掌控全局,在床上必然也是侵略的一方。纪川本来不想做的,箭在弦上,他也不太忍得了。   于是几次三番纠纠缠缠,一直做到了半夜。      夜深了,窗外秋深露重,寒冷的夜色从天尽头铺到屋檐下,被暖黄的灯光阻隔,隔绝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天地。   纪川被贺怀章抱着,他已经洗完了澡,床单也换了新的,躺在上面能感觉到贺怀章的体温,暖烘烘的,干燥得像太阳的味道。他情不自禁蹭了蹭,像一只餍足的猫,勾起小爪子,搂住贺怀章的胳膊,懒洋洋问:“爸爸,你今天晚上和我一起睡吗?等会姑妈会不会回来?”      他三句话不离“姑妈”,心里在怕什么,贺怀章一清二楚。      贺怀章摸了摸他的头:“不了,我回房睡。”   纪川有点过意不去,但也没有出口挽留,只亲了贺怀章一下,温声道别:“晚安,爸爸。”   “晚安。”      当天晚上,贺灵芝没有回来,据说和贺亭见了一面,后来去见自己的朋友了。      贺灵芝在国内有不少朋友,都是早些年认识的,近来没怎么见面,但一直有联系。纪川听说,她有意给贺亭物色一位“配得上他的女朋友”,首先就从她的朋友们身边找家世相当的。      纪川简直替贺亭上火,好在这事儿被贺怀章压了下来。贺怀章对此很生气,跟贺灵芝吵了一架——不能算吵,是他单方面发火而已,他在他姐姐面前像家长一般拥有权威,说一不二。      贺怀章说:“你闲不住就给自己找点事干,别整天盯着贺亭,有心情给他找对象,怎么不给自己找一个?”   “……”   他说完,纪川眼睁睁看着贺灵芝的表情变得十分精彩,大概是想反问一句,“你不也一样?”纪川想笑又笑不出来,心情复杂地溜了。            第二十五章      星期一,纪川期中考试。      事实证明,临时抱佛脚很有作用,努力了这些天,成绩还算过得去。他们沉寂了好久的足球队也重新聚到一起,一个个又生龙活虎了。   纪川没去参加聚餐,他去医院复查了一下,骨折的手指基本痊愈,又可以打游戏了,可惜右手依然不太灵活,得恢复几天。即便如此,纪川也非常高兴,高兴得恨不得大张旗鼓摆酒,请他的狐朋狗友们庆祝一番。      然而只是想想罢了,有秘密的人是忧郁的,现在的纪川不怎么乐意见人,昨天孙辙在电话里问他:“纪少,我怎么感觉你最近怪怪的,好像有心事呢?”   纪川唉声叹气:“我的心事你不懂。”   孙辙很兴奋:“什么什么,说来听听?”   纪川怎么可能告诉他?说出来怕吓死他。于是随便敷衍了两句,倒是孙辙一如既往话多,他妈妈和贺灵芝是好友,因此听闻了一些八卦,转头就把这些八卦卖给纪川:“你姑妈回国了是吧?”      “是,怎么了?”   “你知道她回国干嘛的吗?”   “干嘛的?”   “嘘,你别说是我的说的哦。”孙辙神秘兮兮,“我妈说,你姑妈在美国的生意一直亏本,现在不干了,打算回国发展事业呢,好像要开什么化妆品公司,叫你爸给投钱。”      “哦。”纪川眼皮都没抬一下。   孙辙对他的反应很不满:“你你你、你心里就没一点波动嘛?”      “我波动什么?我爸最不缺的就是钱了,投就投呗,那是他亲姐姐。”   “话是这么说没错,可是——”   “可是什么?”纪川打断孙辙的话,“你别把你家宫斗那套往我身上安好吧,我自己的事还愁不过来呢,谁管这个。”   孙辙哑然,改口叫:“川哥,您到底在愁什么啊?”   纪川不搭理他,挂断电话,一个人进了电子城。      昨天纪川去电子城看了电脑,他好久不打游戏,手指一好就心痒痒,他决定买一台新的游戏本让自己高兴一下。   但他看中的型号有点小贵,他卡里没钱了——本来不该连电脑钱都刷不出来的,问题就是这两个月他没拿到零花钱,不知道为什么,贺怀章把他的零花钱停了,而他花钱从来不记账,心里也没数,临到要买电脑,才发现没存款了。      纪川丧气地离开电子城,回家失眠了半宿,后知后觉地开始琢磨:爸爸为什么要停他的零花钱?嫌他乱花钱吗?不应该吧?恰好今天下午没课,纪川在家胡思乱想了半天,决定亲口问问。      他走下楼,贺怀章刚好从书房出来,手里拿着一份文件,回头看见了他:“怎么了,有事?”   纪川走过去,从背后抱住贺怀章,拿腔捏调地叫了声“爸爸”。贺怀章笑起来:“这是干什么?有事直说。”      “没事,就是……”纪川吞吞吐吐,硬着头皮说,“您为什么要停我的零花钱,我做错了什么吗?”      “终于想起要问我了?”   “我才发现。”   贺怀章点头,似笑非笑道:“没钱花了才会乖,有钱了,拿爸爸的钱去泡妞,还送包,是不是,嗯?”   纪川:“……”   这都多少年前的破事了,怎么还秋后算账呢?      贺怀章挣开纪川搂住自己的手,把文件搁在桌上,往沙发上一靠,给自己倒了杯茶。纪川看着他喝茶,茶盅是青瓷的,修长的手指搭在上面,别有一番优雅气度。      “我错了,爸爸。”纪川凑过去,拿出了撒娇卖乖的看家本领,诚恳道,“我为我以前做的错事道歉,对不起——不要和我计较了,好不好?”   他坐在贺怀章旁边,把茶盅抢走放下,整个人像无尾熊似的翻到贺怀章身上,手脚并用使劲抱住,脸埋在贺怀章肩膀上,蹭了又蹭。   贺怀章被弄得受不了了,喘了口粗气,轻轻推他:“别闹。”      纪川不听,变本加厉地搂得更紧,温软的嘴唇贴在贺怀章脖子上,说话时气息又湿又热,他却浑然不觉,理直气壮地耍无赖:“爸爸,我想买电脑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好不好?”纪川一边说一边自己也忍不住笑,反复问,“好不好?”      贺怀章揪住他的后脖颈,将他提了起来,反手捏住下巴,在他唇上亲了一口,说:“好,但爸爸想要一点甜头,怎么样?”      “什么甜头?”话音刚落,纪川腰上一紧,整个人被抱住掀了过来。   贺怀章翻身压住他,把他禁锢在凹陷的沙发里,一手擎住他的后脑,另一手沿着他脊背往下轻轻抚过,从他上衣的下摆滑了进去。      “爸爸。”纪川下意识挣了挣,刚一开口嗓音就被攻陷,贺怀章狠狠地吻着他,手臂越收越紧,简直要勒断他的腰。“爸爸……”纪川又叫了一声,“不要在这里,去……去楼上……”      贺怀章没有回应。   接吻时激烈的口水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几乎有回音,纪川脸红透了,羞耻得不得了,还紧张。然而越紧张越感到刺激,他浑身酥麻,巨幅电流从唇齿间扫荡而过,碾碎了他的神经。      他攀住贺怀章的后背,情不自禁地回吻。      就在这时,身后突然传来高跟鞋的声音。纪川没听见,贺怀章好像也没听见,他们吻得全神贯注,纪川眼前发白,几乎要眩晕了。直到那声响越来越近,鞋跟敲打着地板,咔哒咔哒,然后在沙发背后戛然而止。      纪川唇上一空,贺怀章离开了他。   “爸爸?”他有点发愣,茫然地睁开眼睛,顺着贺怀章的目光回头往后看,看见了贺灵芝那张震惊的脸。      纪川一下就慌了,他和贺灵芝面面相觑,两人谁都没有开口。   贺灵芝嘴唇动了动,欲言又止。她今天早早就出门了,说是去看房子,还约了朋友,这几天都不回来——说好的不回来呢?      场面简直说不出的尴尬,纪川脸色发白,下意识拽住了贺怀章的袖子,眼神有点无助。贺怀章倒还镇定,他从纪川身上起来,伸手整了整凌乱的衣服,帮纪川也整理好,冷静地说:“你先上去。”      “……上哪去?”纪川眉头紧皱,委屈巴巴。   “上楼,回你的房间去,不是要买电脑吗?自己去挑,刷我的卡,我卧室抽屉里有一张,密码是你生日。”贺怀章拍了拍纪川的头,“去吧,乖。”   贺怀章丝毫不乱,自己和儿子的不伦之情被撞破了也没有一丝难堪。他一切如常,仿佛这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,纪川被感染了,低头应了一声,不敢再看旁边的贺灵芝,逃也似地上楼去了。      当天下午,纪川在自己房间里闷了很久,期间偷偷打开门往楼下瞄了一眼,楼下客厅里的姐弟二人相对而坐,贺怀章在喝茶,贺灵芝脊背挺直,坐得板板正正,好像犯了错的人不是贺怀章,是她。      纪川关上门,嘭地一下倒回床上,用枕头盖住头,使劲往下按,闷得自己喘不过气才停手。      ——怎么这么倒霉呢?   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被撞见了,以后他还有什么脸面出现在姑妈面前?她会怎么看待他?刚才只短短对视几秒,她眼里的情绪就已经足够复杂,复杂到让他不敢仔细分辨,怕除了难以置信之外,还有失望、鄙夷、厌恶、恶心——      纪川两眼放空盯着天花板,恍然意识到,他和爸爸的关系不是美好的,就算他自己接受了、享受了,也改变不了它见不得光的本质。   ——今天贺灵芝知道了,明天还会有谁知道呢?   他忽然有点害怕,像是被人剥光了公开处刑,整个房间里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眼睛,紧盯着他,嘲笑他,唾弃他——      “爸爸。”   纪川捂紧枕头,遮住自己的脸。他想抱住贺怀章,躲在他怀里再也不出来了,像小时候那样。      小时候……   小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。   他早就长大了。      “爸爸。”纪川轻轻叫了一声,可惜贺怀章人在外面,听不到。      他不知道贺怀章和贺灵芝会聊些什么,不论从哪方面看,贺灵芝大概都不会过分指责他们,她有求于自己的弟弟,即便并非如此,她也不像是有资格插手贺怀章私事的人——没人能管贺怀章。      可这不能安慰到纪川。   贺怀章不在意的,他在意。贺怀章不怕的,他害怕。他爸爸是个强大的男人,他却只是一个刚成年的毛头小子。      那能怎么办呢?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了。            第二十六章      纪川没去贺怀章卧室里拿他的卡,也没下楼吃晚饭,他一直在床上躺着,后来睡着了,再睁眼时贺怀章坐在床边抽烟,昏暗的房间里没开灯,一点猩红的火光安静燃烧。   贺怀章看见他醒了,把烟摁灭,手伸过来,将他抱进怀里。      “做噩梦了?”声音低沉而温柔,蕴含消融冰雪的力量,从他耳后掠过。   纪川紧绷的心一下化开,用力抱住贺怀章,拼命点头。“爸爸。”他哑声道,“我梦到我们分开了,我去了离你很远的地方,很久很久都见不到你……他们不准我见你。”   “他们是谁?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答不上来,梦里的轮廓是模糊的,也许是熟人,也许是陌生人,他不知道是谁。他久久不答话,贺怀章叹了口气:“别怕,不会有人把我们分开,不管发生什么,爸爸永远在你身边,别怕,好不好?”      纪川怀疑自己哭了,他眼睛涩涩的,感觉像进了沙子,喉咙也发干,连鼻腔都酸酸的,整个人都不对劲了。他使劲揪着贺怀章的衣角,把那件昂贵的衬衫揪出了一片褶皱,却还不够发泄心中的愁闷,他低下头,一口咬住了贺怀章的肩颈。      “……”   贺怀章没动,任由他咬。   但他没什么力气,咬得不痛不痒,只留下一片浅浅的牙印。      “好了吗?”下巴被抬了起来,眼前是贺怀章近在咫尺的脸,他亲了他一下,“好了吗,宝贝?”      纪川摇头,不吭声。   “好了。”贺怀章把他的脸用力按在自己胸口上,紧紧抱他,重复道,“好了,别怕,不会有事的。”      “姑妈跟你说了什么吗?”纪川挣扎出来,在晦暗的光线里定定地望着爸爸。   贺怀章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措辞。半晌,他对纪川笑了笑:“没说什么,就问了几句,她能说什么?没事,你别想太多,宝贝儿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      纪川又不吭声了。   贺怀章问他:“晚上没吃饭,饿不饿?”   纪川点头,他看上去呆呆的,刚睡醒睡眼朦胧,整个人都显得有点迟钝。贺怀章拉他下床:“去洗把脸,我们出去吃东西,顺便去湖边吹吹风。”      秋天快结束了,日落之后气温陡然降了下来。   他们下楼时贺灵芝没在,大概又走了,或许是因为有事情走,或许是为了避免尴尬才走,纪川不想研究这些,他裹在一件厚重的大衣里,低着头,乖乖跟在贺怀章身边。   贺怀章牵着他的手,两人一起步行出了门。      刚过七点,小区附近的湖边早已亮起了灯,秋风拂过,婆娑的树影下,隐约有一对对情侣互相依偎着。纪川看了看他们,收回视线,盯着自己的脚尖往前走。      贺怀章问:“想吃什么?”   纪川摇了摇头,说不知道,吃什么都行。贺怀章带他七拐八拐,拐进了巷子里面的一家小店。这家店纪川以前来过,也是陪贺怀章来的,是一家外表普通内里奢侈的私家菜馆。他喜欢吃什么贺怀章都了解,帮他点了菜,又陪他吃了几口。      纪川感觉好了一点,他有点不好意思,和平静如常的爸爸相比,他的反应好像太过于激烈了?在爸爸眼里,这真的只是不值得挂怀的小事一桩吗?   ——是他过分介意了?      纪川想不通,也提不起精神主动开口深入交流,他默默地吃着饭,很快吃饱了,贺怀章帮他重新穿好大衣,两人又回到了湖边。      这个湖是本市知名景点,他家住在附近,再美丽的景色也司空见惯了。不过,和贺怀章手牵着手,在夜色中一起欣赏湖景,还是第一次。   纪川被冷风吹得紧了紧领口,余光不经意间又瞄到了那些情侣,他脑中突然冒出一个词:约会。      “爸爸?”他从侧面扯了扯贺怀章的袖口,小声问,“爸爸,我们在干什么,是在约会吗?”   “……”贺怀章愣了下,大概没想到这方面,但对他的说法还挺满意,赞同地点头,“你说是约会就是约会。”      “我说的算吗?那到底是不是啊。”对岸有人放烟花,纪川微微仰起的脸在璀璨的光芒下亮了一瞬。   贺怀章搂住他的肩膀,肯定地答:“是,就是约会。”      纪川笑了,夜色给了他安全感,他懒懒地靠在贺怀章怀里,突发奇想:“爸爸,你是不是从来没有……没陪别人约过会?”   “没有。”贺怀章的声音轻轻的。   纪川又笑,刚才的沉闷一扫而空,他有点高兴,还有点得意,但他没有说什么,转过脸,在贺怀章的下巴上亲了一下。      原来和爸爸约会是一件这么开心的事?这种心情,以前从来没有体会过。   ——这是……什么心情?      “爸爸。”纪川一晚上不知道叫了多少次,他勾住贺怀章的手,“我们去看电影吧?晚点再回家。”      看电影,约会必备环节之一。   纪川买了票,结账时往旁边卖爆米花可乐的柜台上扫了一眼,询问地看贺怀章。贺怀章摇头,他表示同意——父子两个都挑剔得很,不吃这种东西。   但是看电影不带爆米花,气氛上就感觉少了点什么,纪川犹犹豫豫,最终还是没买。      片子是纪川选的,他没什么特别的偏好,随便选了一场时间最近的,是一部外国文艺片,可惜电影刚开场十分钟纪川就睡着了,实在是无聊。   散场时贺怀章叫醒他,他有点不好意思,于是表现得越发乖巧,和邻座那位七八岁的小朋友一样,紧紧牵着妈妈的手。      贺怀章勾起嘴角,笑着看他,那眼神亮亮的,里面仿佛藏了一片浩瀚的星空,深沉而动人。只对视几秒,纪川心口发烫,快要被烫化了似的,他忍不住,掩饰般推着贺怀章快走:“我们回家。”   “回家干什么?”   “回家睡觉。”   “睡觉?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佯装听不懂,大步往外走去。      这时已经十一点多了,电影院里没多少人,好巧不巧,刚走出来就碰见了一个熟人,是纪川的同班同学,一个男生,一手抱一大盒爆米花,另一手牵着一个女生,应该是他女朋友,两人来看午夜场的。      纪川跟他们打招呼:“巧啊。”   对方回头:“哟,川哥,你也来看电影?”   纪川笑了起来,他在学校被叫“川哥”都是开玩笑的,带点调侃意味,他看了看同学身边的女生,对方立刻解释:“我女朋友。”说罢眼睛扫过来,有意无意地看了贺怀章一眼。      那女生也在看贺怀章,她似乎比她男朋友敏锐多了,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,表情有点耐人寻味。      纪川一愣。的确,贺怀章过于年轻了,他们站在一起,不知情的多半不会认为贺怀章是他爸爸,相比之下更像哥哥,或者年轻的叔叔,或者其他的什么。   所以他们手牵手,其实看上去挺奇怪的。   就算能看出是父子,正常的男生也不会和爸爸牵手吧……      纪川手指发僵,笑容也有一点僵了。打过招呼后很快道别,和来时一样,他跟着贺怀章往外走,外面夜色已深,冷风愈发地冷了,即使牵紧了爸爸的手,他依然感觉冷。   寒冷,慌张,一颗心七上八下。他恍惚想:应该去解决,还是去适应呢?            第二十七章      贺灵芝搬出去了。据说她终于选好了房子,这次回国就此定居,不再走了。她搬得迅速,一副躲灾的架势,纪川在楼上看了一眼,没敢跟她打招呼。      实在太尴尬了,比尴尬更胜一筹,纪川没脸再叫“姑妈”,心里祈祷贺灵芝不会把这件事对别人讲,有一个知情者他就已经够难堪了,不想让所有人都知道。   然而,似乎总是事与愿违,没过几天,纪川发现事情朝他最不希望的方向展开了。      起初是孙辙。   周六那天,纪川碰见孙辙,后者叫他去玩,当时他恰好没什么事,就一起去了KTV。在场的人不少,大多是他们共同认识的朋友,富二代圈子里那些老熟人。   纪川跟他们打了会牌,一开始没发现哪里不对,后来忽然觉得孙辙怪怪的,每次看他的表情都有点不同寻常,偏偏又不想被他发现,掩饰得很拙劣。      纪川对这事上了心,结果发现不止孙辙,在场好几个人都一副吃错了药的样子,明摆着他们有了共同的秘密,只有他被蒙在鼓里——而且那个秘密是关于他的。      纪川心里不快,把最近的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,发生了什么吗?好像没有吧。他这几个月都在忙别的,没和这些人一起胡闹,不可能发生摩擦,就算真的有事发生,也不关他的事啊。      纪川盯着孙辙看,心里猛地一跳,他差点忘了孙辙的妈妈和贺灵芝是好朋友……会是因为这个么?   不能确定,他也不敢去验证。      当天晚上,纪川悻悻地回家了,他在这群人面前“耀武扬威”了许多年,第一次有灰头土脸的感觉。他们没有故意针对他,一句都没提,可用眼神表达的猜疑和打量比当面指责更让人惴惴不安,纪川憋到内伤,夜里失眠了。      自打进入11月,气温一天冷似一天,纪川接连几夜没睡好,脸色很差,看着竟像瘦了一圈。不巧的是,这几天贺怀章又出差了,人在外地,每天只打一通电话,见不到面。   少了精神上的支撑,纪川的心情和气温一样直线下降,却又不想对贺怀章诉苦。贺怀章表现出的镇定,一面让他心安,一面让他怀疑自己小题大做,心智太不成熟了,这么一丁点小挫折都承受不了。      纪川找不到发泄的出口,闷得十分难受,但他实在不是一个能藏得住心事的人,能忍三天两天,忍不了七天八天,终于,在他原地自爆之前,贺怀章回来了。      这次贺怀章照旧为他带了礼物,带回一大堆,他没心思拆封,把东西拿进房间,一股脑堆在桌子上,人又折回去,跑到贺怀章的卧室里。      贺怀章正在洗脸,浴室的门半敞着,纪川看见他抽了抽领带,俯身掬水,湿润的水珠顺着脸庞滑下,钻进解开的衣领里。纪川看了几秒,叫了声“爸爸”。   贺怀章抬头,拿毛巾擦干:“怎么了?你看着不太好,宝贝。”      “……”被关心了反而更委屈,纪川站在浴室门口,用小狗似的皱巴巴的眼睛回视。   贺怀章皱起眉,伸手捏了捏他的脸:“好像瘦了?”      “有吗?”纪川捉住那只在他脸上作乱的手,紧紧扣在掌心,身体往前一倾,直直扑进贺怀章怀里,搂住贺怀章的腰,闷闷地又叫了声“爸爸”。   他的依赖毫不掩饰,贺怀章被取悦了,情不自禁低头吻他的头发:“出什么事了,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?谁惹你不高兴了,嗯?”      “没人惹我不高兴。”纪川说,“是我自己不高兴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……因为我是个胆小鬼。”贺怀章身上有一股清新的水气,纪川使劲嗅了一口,“爸爸,如果太在意别人的看法,该怎么办呢?我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,但是最近——”      最近很容易害怕,总感觉自己孤立无援,还疑神疑鬼,怀疑每一个和他接触的人都知道了他的秘密,他被迫暴露在白晃晃的日光下,无所遁形。   他犯错误了吗,为什么要怕?和爸爸在一起算是错误么?至少在世俗的眼光里,算吧。      纪川攒了一肚子苦水,迫切地想要倒给贺怀章。“我很想你,爸爸。”他哑着嗓音说,“我想问你,如果我们的事被别人、被很多人知道了,该怎么办呢?”      “很多人?”   “不知道……我问你的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语焉不详,吞吞吐吐,他两臂藤条似的,紧紧捆住贺怀章的腰,仿佛捞住了一根浮木。   贺怀章被弄得不太舒服,轻轻喘了口气,往外挣了挣,抬手拍他的后脑:“你这几天都不高兴吗,宝贝,就因为这个?”   纪川不说是,也不说不是。贺怀章叹气:“是谁知道了,哪些人?有人说你什么了么?”      “没有。”纪川否定得干脆利落,可表情别扭得哪像没有的样子。   贺怀章挪开他的手臂,规规矩矩摆在身体两侧,把他摆成一个木头人,搂着他走出浴室,按在床边,让他坐着,自己蹲下,放低了姿势温声道:“你是来向爸爸告状的,对吧?那就别犹豫,说吧,我听着。”      “……”纪川一愣,这句话有点耳熟,很小的时候贺怀章好像说过类似的——当时是什么事情来着?如果没记错,是他小学时期,有一次和同学闹矛盾,他生气了,回家对贺怀章诉苦,叫爸爸帮他的忙,给那个同学一个教训。   贺怀章说:“你是大孩子了,不能像小朋友一样,动不动就向爸爸告状,这样很没出息知道吗?”      时隔多年,那时不准他做的事,现在却用来安慰他,纪川想笑,又想哭,他低着头,长长的睫毛像两扇漆黑的小翅膀,没精打采地垂下,没力气抬起来了。   他蔫了半天,费力地组织好语言,把自己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打包成一团,一口气全坦白了。      其实没什么实质性内容,说来说去都是他的胡思乱想,是他做贼心虚太过敏感,自从那天离开KTV,后来再见到孙辙他们,不论对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,他都觉得是在针对他,但凡有些双关意味的说辞,他就认为是在暗示他。   他知道不应该这么想,可控制不了自己,加上睡眠不好,简直要神经衰弱了。      尤其有一次,纪川无意间听见孙辙和一个人打电话,不知他们在聊什么,其中有一句是,“怪不得对他那么好”,只这么一句,没有上下文,纪川走过去时孙辙的电话就挂了,他没办法不多心,或许在孙辙看来,事情终于真相大白了——为什么贺怀章对一个捡来的养子那么宠爱?因为他不是普通的养子,恐怕从小就亲近过头了。      纪川的心情简直没法形容,他在他的“社交系统”里多年建立起的形象一朝崩塌,他的颜面,他的脆弱自尊,不需要别人定点打击,自己就碎了一地。   他甚至不需要找孙辙确认自己有没有理解错,也许孙辙根本不知情,全是误会,但是这不重要,因为即使今天是误会,明天也可能不再是误会,他和他爸爸的关系是事实,瞒不了一辈子。   总有一天,他必须要面对这一切。      “爸爸,怎么办?”纪川咬红了嘴唇,湿润的双眼望着贺怀章。      贺怀章沉默了。   怎么办,怎么办,怎么办,那无辜又可怜的样子,简直是一把温柔刀,刀刃紧紧架在他脖子上,逼迫他一定要给出一个答案,可他能有什么答案?      “宝贝儿。”贺怀章站起来,把纪川搂进怀里,轻声说,“我能让别人在我们面前闭嘴,可我不能控制他们的大脑和眼睛,他们心里想什么,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们,这些我管不了。”      “我想在各个方面都能保护你,唯独这一点……是我强迫你,把你拉进火坑了,你怪我吗?”贺怀章捧起纪川的脸,认真看着他的眼睛。      纪川没有说话,他犹豫了。   贺怀章明白了,有些事情不需要讲得特别清楚,他比纪川更了解纪川,当纪川还在茫然、没搞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什么的时候,他已经看穿了他的想法。   这么多年,他亲眼看着他长大,看着他可爱的一面,放肆的一面,招人喜欢的,惹人讨厌的……他熟悉纪川的每一个细微表情,那些表情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心思,没人比他更明白。      “你想让爸爸怎么解决?”贺怀章嗓音微哑,刮在耳膜上沙沙的,如有实质一般,有点疼。   纪川分心了,一下子好像没听懂,怔怔地抬起头。   贺怀章重复一遍,又问他:“你不是在等爸爸回家吗,等我回来帮你想办法,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办法才好,宝贝?你是不是想和我分手,分手就一了百了了?”      “我没有。”纪川下意识反驳。   贺怀章目光沉静,紧阖着嘴唇,给他继续往下说的机会,见他不再说了,才反问:“真的没有吗?你不高兴的这些天,从来没想过要和我分手?”      “……”   纪川张了张口,第二句反驳说不出来。               第二十八章      “分手就好了,变回单纯的父子关系。”   ——有这么想过吗?      纪川手足无措,贺怀章抱着他,他遵从本能抬起手,把贺怀章抱得更紧。他想,分手和分开是两个概念,但其实差不多,就算只分手,不分开,感情也已变质,回不到从前了,永远不会再有“单纯的父子关系”。      纪川简直绝望,他稀里糊涂走到这一步,猛然回头时,发现没有退路了。不知不觉间,他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,他竟然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严重的问题。      “爸爸。”纪川的脸紧贴着贺怀章的衬衫纽扣,硬硬的硌得皮肤有点疼,但他没有躲,反而贴得更近,喃喃道,“我没想分手,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”   贺怀章没应声,沉默中仿佛已经给他定了罪,他有点委屈,提高了一个音量辩解:“我不想分的啊,我们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。”      “那你和我在一起,不怕么?”贺怀章声音沉沉,从头顶传来,“我已经成了你的困扰,对不对?是我让你左右为难,你不开心了,都是因为我。”   “不是——”纪川话没说完,贺怀章微微俯身,抬起他的下巴,一个吻印在他唇上。      纪川仍坐在床边,样子乖乖的,眼珠水润乌黑,他难过时总是这样,就像一只毛色漂亮的小狗,眨着湿漉漉的双眼,眼巴巴地瞅着你,让你心脏揪紧,不惜费尽全部力气去哄他开心,让他重新笑起来。      贺怀章最懂这种感觉了。   他宠了他这么多年,不愿意让纪川受一点委屈,结果到头来,他还是委屈。      “宝贝。”贺怀章揉了一把纪川的脑袋,把他乱掉的头发整理好,轻声地对他说,“那你把这些事告诉爸爸,想让爸爸怎么解决呢?如果我也解决不了,怎么办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我不是万能的,我不能把你生命里所有烦恼都消除,有些事情,如果我能一个人承担,我就不会让它伤害到你,可另外一些事,我控制不了,只能我们一起面对,它不太美妙,但我们不得不面对……你还愿意么?你还想和我在一起么?”      贺怀章尽量使自己的口吻平静,纪川怕的那些东西,他不怕,但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没有弱点,他的命门是,他亲手宠大的宝贝儿,越长大之后,越变得不可控了。   他了解他的每一个小心思,却又为他下一句将给出什么回答而惶恐。      人不是设定好的机器,行为言语不可百分之百预测准确。人成长的过程,是逐渐成为一个成熟个体的过程,成熟意味着独立,意味着分离,不管纪川成长得有多慢,他每一天都比昨天更懂事一点,他开始有自己的想法,在外面遇见的每一个人、发生的每一件事,都会影响他成长的轨迹,这些全部都是不可控的。      总有一天,纪川将成为一个独立而自由的成年人。纪川不是属于他的,正相反,他每一天都在失去。他不想让他长大,想要他一辈子依赖自己,永远在自己怀里撒娇,却又希望他稍微长大一点,变得勇敢点,能够迎难而上,不畏惧任何人任何事地来回应他的爱。   可惜,贪婪的人得不到两全。      贺怀章的手指微微颤抖,原本覆在纪川的后脑上,被他撤了下来。   纪川没有留意,他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失措里,第一次面临这样的情况:一个矛盾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解决,只能做选择题,两害相较取其轻,不管怎么决定,都要承受一部分损失。      可他不是在做生意,无论怎么选择都不开心,他既不想被人指指点点,也不想和贺怀章分开——就没有能让他开心的办法吗?      纪川又皱起了眉,他有点想哭,一旦进入这一步,理智已经丧失了一半,他特别情绪化地站起来,把自己挂在贺怀章脖子上,紧紧搂住,耍赖似地道:“爸爸,你说过你会永远在我身边,是不是?”      纪川说:“我想和你一起面对,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,我……我明天不出门了。”   “……”   贺怀章感觉脖子一热,有滚烫的液体滴了下来。一边哭一边说这么幼稚的话,他哭笑不得,无奈道:“不出门了?以后都不出门了?那么怕见人吗?”      纪川却是很认真的,闻言哭得更凶了。他哭起来没有声音,只有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,安静地掉进贺怀章的衣领里,将肩膀打湿了一片。      大概真的很委屈吧。   也许在别人看来是一些小事,却是他不能接受的,他是被宠坏的娇贵命,受不了一点风吹雨淋。      这又能怪谁呢?还不是我的错。   贺怀章心里叹气,对纪川道:“你还是出门吧,我听你的好不好,我们分手。”      “……”纪川一愣,怀疑自己听错了,“我没说要分手!爸爸……”他又哭,眼眶里蓄满了泪水,通红的双眼比任何武器都致命,没人能够抵抗。   他使劲抱着贺怀章,哽咽道:“我说了想和你一起面对啊,我不要分手,分了你就和我疏远了……”      “不会的。”贺怀章说,“你想让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,不会和你疏远,好吗?你开心一点。”      纪川哭得说不出话,贺怀章擦干他的眼泪:“不准再哭了,你怎么那么狡猾?你是在威胁我,懂不懂?”   “我没有。”纪川委屈得不得了。   贺怀章忍不住捏他的脸:“行了,不要哭了宝贝,丢人。”      “那我们——”   “我们分手了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这是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?别人没理由再怀疑你,你和他们一样,你是正常的,我——我还是你的爸爸,和以前一样喜欢你,永远都不离开,也不会喜欢别人,这样好么?”      贺怀章把纪川的手放下,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:“如果哪天你不再怕了,希望你能回到我怀里。”      “爸爸……”纪川哭得头疼,眼前视线模糊。   他有点看不清贺怀章的脸了,那张熟悉的面孔上会是什么表情?会很伤心吗?还是和平常一样,万事皆在掌握之中,他爸爸什么都不担心,爸爸是无所不能的——      纪川心如刀绞,他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,问题好像得到了解决呢,可他还是开心不起来。      ——我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?      贺怀章出去了,关上门,留纪川一个人冷静。   可惜纪川冷静不下来,思想是痛苦的源头,他乱作一团的脑筋急需一把剪刀,都剪断才能消停。      他忍不住想,现在贺怀章去哪儿了?他也不开心吧。      纪川怔怔地盯着紧闭的房门,它一动不动,不会变宽,也不会变长,可他无端地感觉到了距离感,仿佛那不是一扇普通的门,而是他生命中最至关重要的一道关卡——      他盯了几分钟,后知后觉地想:“我自己开心有什么用,我想要爸爸也开心啊。”      ……            第二十九章      这个季节,难得有好天气。今天是个大风天,雾霾和云一齐被吹散了,露出天空灰蓝的底色。      纪川早早起了床,他昨晚睡得早,夜里反反复复几次惊醒,艰难熬到了清晨。在浴室照镜子时,镜子里那个憔悴的人好像不是他,他什么时候这么难看过?   纪川把自己好好打理一番,换了一身新衣服,下楼时,刚走到楼梯,就看见了正要出门的贺怀章。      贺怀章今天和往常并没有不同,西装,领带,皮鞋,从头到脚都显出一股带有尊贵气息的赏心悦目。在纪川的印象里,他的审美一直都很不错,这一点体现在他平时的穿搭上。   听别人讲,一个男人的衣装外貌如何,通常取决于他家里的女主人,他们家从没有过女主人,但贺怀章在这方面丝毫不逊色——纪川简直想不出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好的。      今天贺怀章的秘书也在,秘书姓商,是个看上去颇有些奸猾的男人,戴一副眼镜,可惜金丝边眼镜也遮不住他身上那副气质,很凶,一点也不斯文。   纪川觉得这个商秘书不像好人,不太喜欢他。但商秘书对纪川却很不错,他早在很多年前就是贺怀章的下属,算是亲眼看着纪川长大的,比别人更多一份亲切感。      除了心腹商秘书,贺怀章还有许多助理,分别负责各个方面的事务,以及一个庞大的幕后团队,在公事上为他排忧解难,就像古代皇帝的满朝文武,纪川觉得有点复杂,这工作太难做了,如果自己真是太子,将来恐怕要亡国。      不过,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,纪川的思绪被贺怀章的背影牵住,他走下楼梯,叫了声:“爸爸,你又要出差吗?”      “嗯,去外地开个会。”正说着话,贺怀章穿上风衣,黑色的,有些厚重,那一身黑极有气势,把居家的柔和吞了个干干净净。他转过身来,对纪川道,“现在去学校么?我顺路,捎你一段。”      纪川抿了抿唇,想说如果赶时间你就先走吧,我还没吃早饭呢。结果话到嘴边,想了想,改口说好。   贺怀章却提醒他:“不急,先吃点东西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只得坐到餐桌前,数着时间吃几口,连自己吃了什么都没留意。      路上,商秘书开车,车是贺怀章那辆纯黑的防弹宝马。   纪川紧挨着贺怀章,他们一起坐在后座,仅看表面和平时一模一样,毫无距离感,可纪川还是感觉到了一点微妙的差别……该怎么形容呢?有隔阂了,各有心事,尽管他们都尽力表现出正常的样子。      果然还是疏远了。   纪川丧气地又想哭了,但他这回不敢在贺怀章面前哭,他说他在威胁他,当时他没懂,昨晚回去特意想了好久,想通了。他撒娇也好,哭也好,不管有意无意,每一次都是在向贺怀章索取,索取爱意,索取利益,索取退让。   贺怀章不忍心看他难过,他却偏要在爸爸面前拼命展示自己的难过,从来不肯为爸爸着想一点。反过来呢?这么多年了,贺怀章并不是每天都开心的,他也会遇到难题,遇到不痛快的事,却从来不对他抱怨,不让他担心。      “爸爸。”安静的车内,纪川先开口,“你要去几天?”   “一两天吧,很快就回来。”贺怀章正在用手机看邮件,没有抬头。      纪川顺着他的视线,眼神落在手机屏幕上。他悄悄盯了一会,意外地发现页面没动,贺怀章好像根本没有在看,只是装出认真的样子,实际上在走神?   “……”   纪川心里震动,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——爸爸是在走神吧?他一点也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,他在想什么呢?是在想我们分手的事么?      纪川鼻腔泛酸,强忍住想抱一抱贺怀章的冲动,也把手机拿了出来。他调出相机功能,镜头对准贺怀章的侧脸,“咔嚓”拍了一张。   “偷拍我干什么?”贺怀章听见快门声,偏头看过来。   纪川对他笑了一下,故意活跃气氛,嘴甜地说:“你好看,想拍。”      “……”贺怀章也笑了,笑着摇了摇头,对他很没办法似的,无奈且纵容。      是熟悉的表情,纪川却好像第一天认识贺怀章,他想笑又想哭,心里酸甜苦辣滚了一遍。他想起前几天,贺怀章上一次出差的时候,那天早上他还没起床,贺怀章临走之前来到他的房间,硬是把他亲醒了,摁着他亲了好一会,才恋恋不舍地道别,让他在家里乖乖的,等他回来。   今天同样是送别,亲密少了一层,顿时显得有点强颜欢笑的凄凉——凡事最怕对比。      纪川吸了口气,不敢再胡思乱想,他把照片保存好,没有再看贺怀章了,怕自己情绪不受控制,说出不该说的话。      终于,到了A大校门口,商秘书在路边停车,纪川推门下去。   关车门的时候,他停顿了一下,回头对贺怀章说:“我走了,爸爸。”   贺怀章点头:“去吧。”   没有下文了,没有“乖一点”,没有“不准胡闹”,没有“记得想我”,更没有吻别。纪川忽然觉得适应不了,一颗心被悬在半空,非要听见下一句才能落地。      但是没有了。   单纯的父子关系不需要暧昧,他站在车门口哽了几秒,刚学会的“换位思考”和“善解人意”还没来得及施展,就被他抛在脑后,他又情绪化了,没憋住,红着眼睛问贺怀章:“爸爸,你会想我吗?”   “……”   就分开两天而已,像什么样子。      贺怀章却笑了,笑着皱起眉,表情有点难以描述。纪川在等回答,等了一会,贺怀章不说话,是在意料之中,他不意外,心情却低落到了极点。   他失望地转身,刚要顺手关上车门,突然被一股大力拉了回去,整个人猛地向后栽倒,重重地栽进了车后座里——      “嘭”地一声,车门被带上了。   纪川仰躺在一个坚硬的胸口,他被从背后搂住了腰,贺怀章的另一只大手扣住他的下巴,扭过他的脸,他没反应过来,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,嘴唇就被堵住了。      “唔——”   纪川心脏骤停,情不自禁的呻吟被吞掉,只剩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。      贺怀章的舌头伸进他嘴里,啃噬一般狠狠吮着。姿势问题,他有点喘不过气,脸色涨得通红,生理性泪水盈满了眼眶。他睁大眼睛,清楚地看见了贺怀章紧盯着他的模样——强势的、占有欲几乎满溢出来。      纪川不由得抓紧了真皮车座。   终于,贺怀章吻够了,在他唇上流连了一会,深吻结束又轻轻亲了几下,半天才哑着嗓子说:“……对不起。”      “……”纪川心跳恢复了,血液流通恢复了,但还说不出话。   贺怀章扶他坐起来,拥住他,再一次说:“对不起。”见他愣愣的,又说,“我食言了,宝贝,我做不到不和你疏远。”      贺怀章的嗓音沉而哑,被叹息浸透了,对纪川说:“分开一段时间吧,我需要冷静。”            第三十章      纪川失魂落魄地进了学校,几乎是飘进去的。他一边走路,一边还在想:爸爸说要分开一段时间,分开多久?听他的意思,少不了十天半个月。   然后呢?就能冷静下来了吗?冷静之后呢,他们该怎么收场?      纪川飘到一栋教学楼前,抬头看了眼楼牌。没进去,站在外面拿手机翻课程表——今天上午在哪栋楼上课他不记得了,结果低头一看,上午竟然没课,白来了。   “……”   纪川一口气哽在喉咙,心情更差了。      他发了会呆,转身往图书馆走。图书馆离这儿有点远,一路上迎着大风,被吹得很不舒服。他现在极度脆弱,被冷风吹一下就觉得风在针对他,满腔的悲愤没处发泄,抬脚使劲一踢,把矿泉水瓶子当足球踢出去老远。      咣咣铛铛,空瓶子在地面上滚了几圈,停在一双白球鞋底下。球鞋的主人捡起瓶子,把它扔进路边垃圾桶,然后走了过来。      “你在发什么神经?”是贺亭,声音照旧冷冷的。纪川好多天没看见他了,这人一贯独来独往,来A大这么久,还是孤家寡人一个,连朋友也不屑于交。   正因为没变化,反而不显得生疏,纪川心情不好,正想找人聊两句。      纪川说:“没事,我去图书馆,一起吗?”   贺亭的眼神仿佛X光,把他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,不知扫出什么结果,总之点头答应了。      他们一起往图书馆走。A大的图书馆是一幢造型十分奇特的建筑,总共五层楼,二楼是自由阅览室,这时时间还早,空位非常多。纪川随便拿了本专业书,找位置坐好,刚坐下就反应过来不对了——哪有来图书馆聊天的?这里怎么聊?   算了,反他也说不出口,他的心事怎么对贺亭倾诉呢?贺亭不是一个合适的聊天对象。话说回来,根本就没有合适的,他能跟谁说呢?只能憋着。      纪川心里苦闷,眼睛锈在书页上,半天没翻一页。   贺亭倒是真的在看书,认真得不得了,邻桌有两个女孩对他暗送了好几次秋波,他却像个瞎子一样,一点反应没有。人家要拿手机拍照了,他才抬头,冷酷地说:“不行。”      纪川在旁边看得直发愣。其实纪川以前也是很有女生缘的,后来追求林朵闹得太公开,一来二去把他的桃花都挡走了。高中时期倒是不错,他好歹算是校草级风云人物,主要也因为当时不够低调,光“贺怀章”三个字就为他加持了一道引人注目的光环,谁不喜欢他呢?      想到贺怀章,纪川刚平复的心绪又被揉皱了,他忽然觉得,他们的事情根本没法收场,父子关系早已经变质,这可能是一辈子都绕不过去的坎。   除非他们都忘了。   会忘吗?只要还在一起生活,就不会忘。   可如果让他们彻底分开,各过各的,怎么可能呢?死都不愿意。      纪川的眼睛里全是苦水,脸皱成苦瓜,随手翻了两页书,他想,他走进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困境。大概这困境是有形的,表现得太明显,贺亭看不下去了,突然伸手过来,把他手底的书抽走,问他:“出什么事了?”      纪川不知道怎么回答,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太惨,强颜欢笑又笑不出来,他半天没吭声。   贺亭却好像什么都懂:“是因为舅舅么?”   “……”纪川一愣,犹豫了下,小心翼翼地,“你知道?”      贺亭没有否认。   纪川顿时有点尴尬,但也松了口气,贺亭和别人不一样,贺亭博士是个前卫的人,不会因此投来异样的眼光……是不会吧?纪川心里滋味复杂,但痛苦也是麻醉药,他现在顾不上许多,十分麻木地想,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,贺亭还能当面骂他不成?      纪川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姿态,一语不发,把自己的书抢回来,又翻开了。      贺亭盯着他看了一会,不悦道:“我是有多闲,陪你在图书馆发呆?你看书吧,我去实验室了。”说罢起身要走,纪川愣了一下,连忙拉住他。   纪川说:“等等,我也去。”   贺亭:“?”   “我上午没课。”   “没课就跟着我?你跟着我能干嘛,能帮我养细胞,还是能帮我洗烧杯,你能洗干净么,嗯?”   “……”   贺亭的语气有点凶,其实也不是特别凶,平平常常而已,他对纪川说话一直这样,从来没温柔过,据说跟他妈说话的语气也差不多。但以纪川现在连吹风都嫌被针对的状态,怎么听都是贺亭在故意贬损自己。      纪川一口气堵在胸口,又觉得贺亭说得挺对,哎,总之他怎么什么都不好,处处不顺心,活着可真难。纪川闷闷地:“那你去吧,拜拜。”   嘴上这么说,却跟贺亭一起离开了图书馆。      走到外面,大风迎面扑来,纪川脸一垮,贺亭拉紧大衣,啧了一声:“你别一副被抢了钱的表情好吗?”   纪川不吭声。   贺亭看了看他,突然说:“高兴一点,别想东想西,以你的智商——”   “……”纪川不想听后半句,迅速打断他,“你在安慰我吗?”      贺亭点头。   这可真是破天荒的稀奇事儿,他竟然承认了。纪川的确有被安慰到,不是因为贺亭的话多有效果,是贺亭愿意主动安慰他这件事本身就很让人感动。   纪川眼泪汪汪,贺亭很头大:“至于么?最近发生了什么,是因为我妈的事吗?”      “你怎么什么都知道?能不能给人留点隐私了……”   “我知道的多着呢。”贺亭嗤了一声。他的确和别人不一样,这种凡尘俗事大概入不了他老人家的法眼,表情都不带变的,平静地说,“你别介意,她不会说什么。”      “是啊,能说什么。”纪川小声嘀咕了一句。   贺亭说:“我以为你够没心没肺了,怎么还想那么多?”纪川竖起耳朵,以为他又要安慰自己,结果贺亭博士本色不改,不冷不热道,“别想了,想你也想不出什么,聪明人才有很多烦恼,傻子最好傻一辈子。”   “……”   谁是傻子?纪川把自己提前酝酿好的感动咽回肚子里,扭头走了。   ……      到了傍晚,大风终于歇了。   纪川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坐了一天,下午也没去上课。他想了很多事情,正如贺亭所说,想也想不出有用的,烦恼的事情依然烦恼。可强迫自己什么都不想同样很难,索性放任自流了。      纪川还记得,就在一个多月以前,贺亭搬走的时候,他觉得贺亭有点可怜,孤伶伶的。现在却羡慕了,贺亭有自己的生活方式,在作风上特立独行,在做事上身心投入,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和评价——做人不就该这样吗?      可惜人和人不一样,道理他都懂,要做到很难。他喜欢有很多朋友,喜欢热闹,喜欢一切好玩的事物,可有朋友就会有不同的眼光,要热闹就会听见各种各样不同的声音,这里有好有坏,不可能要求每一个人都理解他、站在他这边。      他到底在怕什么呢?怕被人恶语相向?怕被人背后议论?怕失去相好的朋友?怕成为人群中的异类?   异类就异类吧,真的那么重要吗?   道不同不相为谋,至少贺亭博士还愿意安慰他啊,并非所有人都会因此讨厌他。说到底,他和他爸爸在一起了,关别人什么事呢?这是他们自己的生活,他们又不会去影响别人,别人的道德伦理凭什么审判他们?      纪川灌了一肚子咖啡,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想通了。   可理论上想通容易,到时会不会再缩回去,他对自己没信心。      这时,天快要黑了,咖啡店橱窗上亮起了一排闪烁的彩灯,灯光映在他脸上,纪川怔怔地看了一会,恍然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。他手机就放在桌上,今天一天震动了许多次,大多是微信,有同学,有朋友,唯独没有贺怀章的消息。后来他就静音了。      纪川拿起手机,恰好屏幕亮了起来,有来电,是贺亭的。      “喂。”纪川很久没说话,一开口发现自己声音有点沙哑,他清了清嗓子。那头的贺亭闻声一顿,问他在哪儿。纪川说了店名,“有事么?”      “没什么事。”贺亭说,“今天你旷课了吧,我去找你没找到人,怎么了,心情还没好?”   “……”   跟早上那几句口头安慰相比,这是更深切的关心。纪川说:“还好,谢谢你。”说得字正腔圆,一本正经,却显得有点生疏。      贺亭不高兴了,纪川听见电话那头不悦的呼吸声,不等他改口,贺亭却忍了,只问他:“吃晚饭了吗?”   纪川说没有。   贺亭又问:“午饭呢?别告诉我也没吃。”   纪川说:“也没吃。”   贺亭:“……”      “行,好吧。”贺亭那边有汽车喇叭声,似乎在路边,贺亭说,“我也没吃,一起么?你回不回家?”   纪川不想回家,贺怀章不在,自己吃饭没意思,于是答道:“一起吃吧,去哪?”   贺亭说:“我家。正好今天晚上我做饭,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厨艺。”   纪川:“……”      纪川怀疑贺亭博士说的是反话,他可没听说贺亭会做饭。不过,这个疑问很快被他抛在脑后,因为贺亭说的“我家”,竟然真的是他家,不是学校宿舍,是贺灵芝刚搬好的家。      纪川顿时感到了压力,他现在还没胆量见贺灵芝,可他都已经答应贺亭了,临阵退缩,拿什么理由?总不能坦白自己怂吧。纪川没有办法,安慰自己迟早要面对,不可能一辈子躲着姑妈。他艰难地整理好心情,贺亭来接他,两人一起上了车。      贺灵芝新买的房离纪川家不远,开车就十几分钟。这一片是湖景高层,贺怀章在同一个小区也有一套房子,纪川曾经带朋友来开过生日派对——贺怀章不准他在家里开,嫌太闹人。      进电梯之前,他依然有点忐忑,小声地问:“姑妈在家是吧?”   贺亭点头,说在。   纪川又问:“她知道我来吗?”   “不知道。”贺亭大概看穿了他心里想什么,“没事,你装傻就行了。”   “……”   不得不说,这是个好办法,纪川感觉好了点,但进门时心跳依然不自觉加快,放松不下来。      贺亭先走进去,他推开门,在玄关换鞋。   纪川跟在后面,悄悄地,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,他走神地想,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面对?来都来了。      “我回来了。”贺亭换好鞋,随口说了一句,往客厅里走。      客厅里贺灵芝正在打电话,她站在窗边,背对着他们,大概以为进门的只有贺亭,于是没有转过来打招呼,只摆了摆手,示意贺亭不要吵。   贺亭没搭理他妈妈,自顾自放下东西,脱外套,准备进厨房做饭。倒是纪川很听话,连呼吸都屏住了。      电话那头不知是谁,只听贺灵芝说:“我劝你趁早别想了,这么多年了,井水不犯河水,不是挺好?怀章什么脾气你还不清楚?少惹他。”      纪川一愣,贺亭的动作也顿了顿。   贺灵芝说:“我说了,那孩子是他的心肝宝贝儿,你就别惦记了,他怎么可能让他的宝贝儿给你当女婿——什么叫更清楚,我说得够清楚了,没法说再多了。二哥,你在欧洲挺好的,别回来了。……那孩子的父母?不知道。”      “当年他父母死的不清不楚,都说跟怀章有关系,就算有关系又怎么着?没有证据。二哥,你可别套我的话了,我什么都不知道,真不知道,我不掺和这些事,如果我也掺和,早就和你一样被怀章送欧洲养老去了,你——”      贺灵芝说到这,听见身后贺亭故意发出的咳嗽声,她转过身,猝然看见了纪川。   贺灵芝的脸色变了变,她摁掉通话,露出一个面部肌肉失调一般的尴尬微笑。            第三十一章      纪川后悔了,他不该答应贺亭博士的邀请,来这儿吃晚饭。可这件事也不该怪他,他哪知道会撞见贺灵芝打电话?恰好通话内容又这么……这么隐秘呢。      纪川说了句“对不起”。   他两只手的手指都蜷在一起,下意识缩进袖子底下。他大衣还没脱,厚重地裹在身上,神情局促,脸色一阵红一阵白,想礼貌地笑一下,结果嘴角动了动,僵硬的感觉让他怀疑自己半身不遂了。      好在贺灵芝也不比他冷静,她看起来有点慌张。两人面对面尴尬,气氛一片死寂。      纪川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,趁第一时间把疑问直接问出来?还是当做没听见,暂时把场圆过去,以后再打听?他看了贺亭一眼,贺亭站在旁边没吭声,大概也是完全不知情,很茫然。      纪川没忍住:“姑妈,您刚才说的——”   “我刚才说什么了?”贺灵芝的表情稍微自然了一点,她从窗边走过来,坐到沙发上,招呼纪川也坐下。   纪川没坐,追问道:“您说我的亲生父母……他们和我爸爸有什么关系?什么证据,我怎么听不懂?”      “嗨,这有什么听不懂的。”贺灵芝毕竟是有阅历的长辈,很快就恢复了镇定,她对纪川笑了笑,“我是说传言,你也知道,你爸爸处于那样的位置上,外面少不了风言风语,这有什么大不了的,你别误会。小川,你和贺亭一样,你们还小呢,做好自己的学业就成,大人的事不用操心。”   “……”纪川一时语塞,想了想问,“那您认识我的父母么?”   “不认识。”   贺灵芝回答得干脆利落,说完话锋一转,叫贺亭去切水果,又问纪川晚上吃饭了没?在这吃吧,想吃什么?      纪川跟不上她的转变,他一点精神也提不起来:“不了,谢谢姑妈,我想回家了。”纪川转身往外走,贺亭追上来,拉了他一把。      “用我送你吗?”   “不用。”纪川按了电梯,跟贺亭道别,“我想自己想点事情。”   “好,你到家告诉我一下。”   “嗯,拜拜。”      纪川独自一人走了出去,外面天已经黑透了,他走出贺亭家小区,站在街边发呆。      刚才他对贺亭说,想事情,但他脑子里一团乱,不知道自己要想些什么。关于他和爸爸的关系进展?还是贺灵芝那通电话?后者他的确很介意,但那只是别人的几句闲话而已,他不会因为这个就开始怀疑贺怀章。      他该怀疑什么呢?按传言的说法,他亲生父母的死和贺怀章有关系,结合上下语境,仿佛在说贺怀章是凶手一样——难道他要因此脑补一出“血海深仇认贼作父”的戏码?也太夸张了吧。      纪川后知后觉地有点想笑,可他笑不出来。他把贺灵芝的话仔细琢磨了几遍,越想越不是滋味。如果她真的仅把那些当作“风言风语”,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,她何必特意提起?用那么讳莫如深的语气形容贺怀章,言谈之间有许多暗示,明显能听出她对他的忌惮,好像贺怀章不是她亲弟弟,而是一个心狠手辣不留情面的令她畏惧的人。      上一辈的关系果然很复杂吗?   纪川理解不了,总之,不管别人怎么评价,他心目中的爸爸不是那种人。   ……      当天晚上,回家时已经快八点了,纪川推开门,只有管家在等他。他习惯性往贺怀章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,书房门紧闭着,当然没人,爸爸出差去了。   纪川忍住失落,对管家道:“明叔,我饿了,有饭吃吗?”      “您想吃什么,我叫厨师做?”   “不用特意做了,随便吃点。”纪川跟在管家身后进厨房,发现留的菜都是他爱吃的,明叔一贯如此,做事周到。虽然叫叔,其实按年龄来算,明叔足够当他的爷爷了,而且在贺家待的时间比他还久。      纪川心里一动,一边吃饭一边问:“明叔,你对我姑妈了解吗?”   “还好,您为什么问这个?”   “……”纪川犹豫了一下,没说实话,他埋头吃饭,说随便问问。吃了一会又说:“对了,我爸爸走之前有没有嘱咐什么,比如让你看着我?随时给他打小报告?”      管家笑了笑:“没有,就算先生不特意嘱咐,我也会打小报告的,这是我的职责。”   纪川:“……”   职责?难道他安排给你的工作里有监视我这一条?我怎么现在才知道……   纪川腹诽了几句,迅速吃完饭,对管家说:“你可以告诉他,我今天不挑食,吃了好多。”      “好,那您早点睡觉。”   “知道了。”   纪川去找混球玩了一会,慢吞吞地回房间。吃饱喝足之后,他还是精神不起来,总觉得缺了点什么,心里空落落的。      缺什么呢?缺了爸爸吧。   今天一整天贺怀章都没跟他联系,没有电话,没有短信,这样就能冷静了吗?到底要冷静多久?      纪川洗了澡,换好睡衣躺在床上。   手机没有动静,微信最新一条消息是他发给贺亭的“到家了”,贺亭没回,这人一向不爱回消息。下面一条是同学的,时间是下午,问他怎么没来上课。再往下依次是蔡志成、孙辙、11号,还有几个群……   纪川顺着微信的消息界面往下滑,找到“爸爸”,设成了置顶。      他想,现在明叔打完报告了吗?应该吧。爸爸在干什么呢?住在酒店?也快睡了吧。      纪川越想越睡不着,他有很多话想对贺怀章说,关于他们自己的,也有关于他父母的——纪川对自己亲生父母的身份没有执念,平时贺怀章不说,他也不追问,但既然今天提到了这方面,还被人说得一副有内情的样子,尽管他不怀疑贺怀章,但也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。      纪川呆了一会,忽然想到一个问题:贺怀章为什么要收养他?   他不确定他是刚出生就被收养的,还是一岁的时候?早就不记得了。可以确定的是,当时贺怀章也就二十岁左右,哪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会想养小孩?而且贺怀章说过,那个年龄的他很忙,忙得没时间谈恋爱,那么理所当然地,也没时间养小孩才对吧?小孩子有多麻烦,他不可能不知道——   所以,为什么?      “……”   纪川猛地坐起来,打开了灯。      他心跳得有点快,手指冰凉,费了半天劲才解开手机锁。他给贺怀章打电话,拨通了,响了十几声,那边却没人接。纪川等了一会,继续打,依然没人接。      “爸爸……”纪川默念了一句,他心里有点说不出来的慌,很莫名的感觉。无论如何,他现在特别想见到贺怀章,立刻就见面。他不想听别人说,只想亲口问他。      纪川不再打电话了,转而去查飞机票。            第三十二章      纪川定的航班在早上六点多,他瞒着管家,凌晨四点半就悄悄出门了。天还没亮,怕外面叫不到车,他从车库里开出了那辆积了一层灰的法拉利,一个人往机场赶。      纪川没有过这样的经历,他以前常在假期去外地游玩,但每次都呼朋引伴,把旅行弄得像学校组织春游,热闹得不得了。像这次这样,独自出远门,谁都不通知,孤单地去做一件事,去找一个人,尤其在凌晨的冷风里,显得十分冷清。      临走之前,纪川想:等会儿爸爸见到我,一定很意外。   然而,下了飞机他才意识到,他只知道贺怀章在哪儿出差,不知道贺怀章住什么酒店,想要制造意外可太难了,他不得不找人问问。      问谁?   纪川略一思索,给贺怀章的秘书打了一个电话。在电话里,他特地强调:“给我地址就行,别告诉我爸爸。”商秘书照办了,通话一断,立刻在微信上给他发了一个定位,是分公司的地址,说贺怀章九点钟在这里有一个会议。      九点,纪川算了算时间,他赶过去大概来不及,即便来得及也没时间详谈了,他不想耽误贺怀章的工作。可在酒店等要等到什么时候?万一等不到,爸爸不回酒店怎么办?      纪川心里急迫,他昨晚几乎一夜没睡,刚才在飞机上补了一觉,睡得很不踏实。   还是想立刻见面。      纪川叫了车,坐在出租车里翻手机。昨晚他打过去的电话没人接,后来贺怀章也没给他回电,纪川怀疑是故意的,难道保持冷静就要断绝联系吗?爸爸到底有多么“不冷静”?非要这样才行?      想到这,他眼前浮现出贺怀章那张惯常矜持镇定的脸……   也许是他不够理解吧。   贺怀章心里真正在想什么,私下是什么模样,他很少去想,只习惯性地认为没关系,爸爸什么事都能解决,什么事都打击不到他——   一个“从来不被打击、不会受伤害”的人,理所当然得不到别人的关心。      “包括我,我也不够关心他……”   纪川怔怔地望着车窗外,一瞬间把自己此行的目的都忘了。他昏昏沉沉地坐在车里,困倦和疲惫潮水一般没过眼皮,忍不住开始打瞌睡,再睁眼时,车停了,停在一栋摩天大楼前。      纪川付钱下车,径直往大堂里走。这时还不到九点,他不知道贺怀章是否已经到了,走过去问前台。前台小姐看他眼生,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,虽然认不出身份,好歹看得出他不像普通人,态度很好地问:“您有预约吗?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第一次被人这么问,以前他找贺怀章,哪次不是直接进电梯?谁那么没眼色敢拦他?可这里不是A市,不是他的地盘,人家分公司的不认识他也没办法。      “没有。”纪川耐着性子说,“姐姐,我找我爸,不需要预约,你告诉我会议室在哪层楼就行了。”   前台小姐一愣:“您说什么?找谁?”   “……”   要么是听不懂,要么是不相信,纪川不想跟她啰嗦,决定给商秘书打电话。      他掏出手机,刚准备拨号,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。纪川还没反应过来,却见前台小姐立刻站得笔直,露出十分到位的标准微笑,对他身后恭敬地问了声好。      纪川后知后觉地回头,他在一众高管和秘书助理的簇拥里,看见了西装革履的贺怀章。      周遭很安静,贺怀章停下脚步看他,一群人的目光都跟着看了过来,有了然的,有好奇的,有不明所以的,纪川视若无睹,走过去叫了声“爸爸”。      “你怎么跑这来了?”贺怀章看上去的确很意外,纪川感谢商秘书没有告密。但是这么做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意义,他又不是来送惊喜的。      “我来找你。”纪川谨慎地笑了一下,“你什么时候有空,爸爸?”   他殷切地望着贺怀章,原本乌黑的眼珠因长时间没休息好,隐隐有了红血丝。贺怀章皱了皱眉,回头对身后的人说:“你们先上去,等我一会。”   人都走了,又对他说:“过来吧。”      纪川乖乖跟着,在前台小姐的目送下,他们进了另一间电梯,到了楼层,出来是一间空办公室,贺怀章带他走进去,把门一关,松了松领带,拽了一张椅子给他:“坐。”      纪川听话地坐了。   贺怀章说:“这么突然地来找我,发生什么事了?”      “一点小事。”纪川摸了摸鼻子。他昨天晚上想好了台词,现在竟然全忘了,果然睡眠不足记忆力会变差。   “你……开会没关系吗?”纪川指了指楼下,“我可以等会再说。”      “没事,你先说。”贺怀章倚着办公桌站在他面前,低头看着他,表情很专注,似乎有几分期待。   期待什么?   纪川没明白,他想了想,慎重地开口:“爸爸,我有个问题想问你,问了你不会不高兴吧……”      “什么问题?”   “关于我亲生父母的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说完停了几秒,有意去看贺怀章的反应。   贺怀章似乎完全没想到他会提这个话题,微微愣了一下。纪川顿时紧张起来,他以前就不喜欢问这方面,原因就是照顾贺怀章作为养父的心情,怕他们之间产生隔阂。      结果现在,他竟然这么郑重地问了……   纪川后悔了,他不该心急飞过来,如果换一种情景,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“顺口一提”,会不会更好一点?      尤其这几天,他们的关系本来就微妙地僵持着,简直是雪上加霜,爸爸的心情会更不好吧?他刚才在期待什么,是不是以为自己想通了、不怕了,所以才赶着时间坐飞机来找他复合?      纪川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,手足无措道:“爸爸,我——”   “没关系。”贺怀章比他平静,把他按了回去,“为什么突然问你父母?你想问些什么,说吧。”      纪川没有说话,他忽然发现,贺怀章的嗓音有点哑,脸色也不太好,眼睛周围有不明显的黑眼圈——爸爸昨晚也没睡好吗?为什么?他和自己一样失眠了?      纪川胸口发紧,也许不该问了,这么多年,贺怀章对他如何,别人不清楚他还不清楚吗?不管因为什么收养他,他们的感情总不可能是假的,问这些有什么必要呢?徒增烦恼罢了。      可都已经开口了。   纪川低下头,坦白道:“我听说了一点不好的传闻,关于你和我亲生父母的……我不相信那个,但我想知道,爸爸,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带回家,为什么要收养我呢?你不是很忙吗?我对你来说是个累赘吧……”      “传闻”两个字他咬字很轻,含糊地带过了,但贺怀章应该听得清,而且也很清楚所谓的传闻是什么。纪川都没敢抬头,他有点害怕看见贺怀章的眼睛,怕看见贺怀章伤心,用无奈又无力拒绝的眼神看着他,却还得保持平静和宽容。      纪川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凶手。      “爸爸,我不问了,我们还是——”   “没什么。”贺怀章打断他,“收养你,因为你父亲是我的下属,当时发生了意外,他救了我的命,他自己却重伤,没能抢救过来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你母亲,她是在产房里去世的,你没有别的亲人,所以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就和我在一起。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吧,早些年我没告诉你,一直把你当做亲生儿子,后来才让你知道真相,一部分因为,你母亲临终有遗言,希望你和普通小孩一样长大,不想给你打上孤儿的烙印,怕你受影响。另一部分原因是……我很自私,我希望你是我自己的儿子,抱歉。”      贺怀章的脸色略显发白,他抬手抵住嘴唇,控制不住地咳嗽了几声:“还有别的事么?”   纪川摇头:“你怎么了爸爸,你生病了吗?”   “没有,小感冒。”贺怀章又松了松领带,有点喘不过气似的,再一次问纪川,“没别的事了?”      “……没了。”   “没了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宝贝,所以你特地赶最早的航班来找我,只因为这一件事?”贺怀章微微蹙着眉,期待落空之后,他眼中没了神采,加上脸色很差,整个人显得几乎有点灰暗。   甚至有点可怜。      纪川的心猛地提了起来,想要摇头否认,可他没什么可否认的。他的确只因为这一件事,他被流言蜚语影响,彻夜难眠,不远千里而来,就是为了当面质问最爱他的爸爸。   他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伤害他。      纪川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,贺怀章却还是体谅,给他台阶:“你先休息会,我去开会。”   “好,我在这等你。”   “不用等我,不知要几点才结束,你今天不上课么?”贺怀章说,“今天不上明天也要上,早点回去。我叫人给你订机票,等会就走吧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明白了,这是在赶他走。      “那你呢,你什么时候回家,爸爸?”   “过几天吧。”   贺怀章没给明确的日期,他似乎犹豫,看了纪川好一会才俯下身来,轻轻抱了他一下。      这个拥抱既轻又短暂,纪川没来得及体会,怀里就已经空了。   贺怀章离开了办公室。               第三十三章      当天,纪川被商秘书亲自送上了飞机。   到达A市时,他和来的时候一样,开那辆法拉利从机场回家。      在车上,纪川算了算日期。他今年十九岁,和贺怀章在一起的时间是十九年零七个月。这十九年,他童年时调皮过,多数时间是乖的,因为常常见不到爸爸,他就格外地听话、黏人。青春期时变得很野,懂事了,会玩闹了,朋友多了,有了自己的社交圈,爸爸不再是他生活中的全部,是最重要的一部分。   后来,成年了,他第一次有了自己喜欢的女孩,有了不告诉爸爸的秘密,随着年龄的增长,随着一件一件事情的发生,他们的亲密被逐渐削减,他迟钝地没有意识到——直到发生意外。      那天晚上酒后乱性,是一切事情的开始。从他的角度看,是意外,从贺怀章的角度,可能是蓄谋已久。那爸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呢?纪川想,也许是从十七岁生日那天。      时隔许久,他再一次想起那年的生日,当时他缠着贺怀章撒娇,贺怀章却反常地推开他,还罕见地发了脾气。他一直理解不了,不明白为什么,而现在,他见识过了“性”,体会过另一种亲密的关系,那天的谜团就变得清晰了起来。      同样的,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绝不可能再是单纯的亲情了,有过对望时异样的脸红,有过床上隐秘的快感,有过被亲吻时剧烈的心跳——说没有动心,可能吗?   可动心是一件自由的事,承认自己对爸爸动心了,并为此负责,却是一个难题。      纪川扪心自问,你愿不愿意为了他,为了你“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”,放弃另外的全部?不为别的,就为他这十九年零七个月,从始至终那么爱你,为了让他不再像刚才那样,那么伤心难过——      “我为什么不愿意呢?”      纪川浑浑噩噩地开到家,把车停了,进门时没理会扑上来的混球和一脸欲言又止的管家,沉默地上楼,回到自己房间埋头睡了。      他睡了一天一夜,中途醒过几次,都没有起床的欲望,一直关着门,闷在被子里睡觉。他已经意识到,如今的困境不能再等爸爸来解决,这是他自己的问题,他必须亲自面对。可潜意识里还是想逃避,想先这样吧,休息一会,醒来再说。      然而,梦里也不能宁静。   纪川梦见了很多过去的事,小时候种在院子里的那片玫瑰,他生病时守在他床头熬夜的贺怀章,每一次分别再聚,抱住爸爸撒娇卖乖的自己……      十九年,他这一生能有几个十九年?即使他活一百岁,一千岁,一万岁,也不会再有一个人像贺怀章这么重要了。他们之间,不止是亲情,也不止是爱情。      纪川睡到第二天下午,他是被饿醒的。醒来时窗外天色阴沉,十一月的冷风呼号着,饿死鬼般扑打在玻璃上。他推开窗,站在风口吹了一会,几分钟后才关上。   纪川用力揉了把脸,转身去浴室洗澡。      出来是半个小时后,他拿起床头的手机,把所有未读消息和未接电话都看了一遍,找他的人很多,但没什么特别要紧的,索性都不回复了。   不跟别人联系的感觉也不错,安静,或许他根本不需要那么热闹的交际,至少不是必要的。      纪川穿着浴袍往外走,推开门,混球竟然在他门口趴着。纪川怔了怔,混球看见他却很高兴,摇着尾巴对他哈舌头,使劲往他身上蹭。   “傻狗,你在这干什么?”   纪川抱起他的狗,让混球后爪着地站起来,一人一狗耍杂技似的走了几步。纪川说:“你是不是以为我在门里不出来了?”他自言自语,混球哼哼唧唧,前爪一被放下来,就想方设法往他身上又扑又蹭。      纪川心里感叹,这狗是他亲手从小养到大的,贺怀章送给他的礼物。当时小狗只有小小的一团,特别可爱,他喜欢得不得了,每天都要亲自喂它、哄它,带它到处玩,把它养成了一只大个子。   后来就没那么多耐心了,少不了要佣人照顾,但自己养大的狗崽,到底是亲生的。      纪川牵着混球下楼,去厨房找吃的。   管家正在客厅里泡茶,看见他下来,松了口气,说去敲过他的门,他只在门里应了一声就又不说话了,以为怎么了。纪川完全不记得这回事,大概睡迷糊了。      他去吃了点东西,分了一杯管家的茶,两人坐在客厅里,边喝茶边聊天。管家似乎有很多话想说,第一句就是:“先生打过电话了。”      “找我吗?”纪川问。   “嗯,问家里的情况,我说您在楼上睡觉,先生就说,叫你好好休息一下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纪川闻言沉默了。不管发生了什么,贺怀章总是这样关心他,以前习以为常,如今却感觉到了它的重量。纪川有点想哭,心酸一点点发酵,在心脏里胀成一团,堵得他喘不过气。      管家又说,今天上午贺亭来了一趟,见他在睡觉,没多久就走了。纪川一愣:“他说了有什么事吗?”   “没说,只让我转告您,有时间可以去他那儿吃饭。”   “……”纪川打心里拒绝,“谢谢他的关心,但我一点也不想去他家吃饭了。”      管家不明所以,纪川无意解释,他又想起那天的事,想起贺灵芝在电话里说的话,现在他还是很介意,想不通贺灵芝为什么要那么形容贺怀章。   他想了想,问管家:“明叔,我姑妈在国外的那些年,好像很少和我爸爸联系吧?他们以前的关系不好吗?”      “算好吧。”管家犹豫了一下,“说来话长,您怎么问这个?”   “好奇,我想知道爸爸以前的经历……想了解他。”这是实话。再成熟完美的人,也有年少不经事的时候,纪川很好奇贺怀章从前是什么样子。      管家却好像并不热衷于这个话题,一般老人们不是很喜欢讲过去的事么?但纪川决意要知道,管家只好讲给他听,轻声细语地说:“先生当年的日子并不好过,他是老爷子的私生子。”      一句话就把纪川惊到了。   然而,这对当时的贺家人来说,不算什么。当初贺老爷子不仅在外面生了孩子,还有二房三房小老婆,家庭关系可谓十分混乱。      贺怀章不是天生的少爷命,恰恰相反,贺怀章自打出生就没见过亲生父亲,是在穷人堆里摸爬滚打长大的,十六岁才认祖归宗。但是在那之后,他也没受到什么优待,全家上下,唯一对他还不错的只有贺灵芝。   当时的贺灵芝极富同情心,她可怜自己的弟弟,有时会特意给贺怀章留点好吃的、好玩的。正因为如此,在贺老爷子早逝了、全家都闹翻之后,贺怀章对谁都不留情面,唯独还能跟她保持关系。      可实际上,贺灵芝并没有多喜欢这个半道来的弟弟,早期是可怜,后来是畏惧。贺怀章真正是个什么样的人,只有经历过那几年动荡的人才有深刻体会,贺灵芝无疑是感受最深的人之一。      当时贺家兄弟相争,彼此都用尽了手段,贺怀章是最终的胜出者。而贺灵芝呢,她什么都不争,不想争也不敢争,只从旁观的视角见证了这一切。因此,她知道贺怀章都做了些什么,沉浸在对他的雷霆手段的惊叹里,兔死狐悲般感到畏惧,反而忽略了贺怀章对她的好。   贺怀章把她当作唯一的亲人,她却不这么觉得,她自认从没付出过什么,他们姐弟两个根本不是一个妈生的,没什么感情可言,贺怀章对她宽容,纯粹因为她不争不抢,毫无存在感,只把自己的不得意发泄在当时的老公身上,表面上看,倒是个性格强势的女人。      后来,她离婚了,出国了,一走十几年,从来没有回来过。   对此贺怀章有过看法,早些年他叫她回家过年,但贺灵芝似乎不愿意,总是借口推脱,后来贺怀章就不再提了。事已至此,彼此都心知肚明,只不过表面依然维持着关系,年头长了,贺怀章对这不咸不淡的亲情也就更加看淡了。      但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的人生,难免会寂寞,还好有纪川。      管家说到这,看了纪川一眼,突然道:“你经常生病打针的那一年,你爸爸曾经动过结婚的念头,我也这样劝他,他实在太累,家里有一个贴心的女主人会好得多,至少能为他分担家事,能照顾你。”      “……”纪川怔怔地抬头,“后来呢,为什么没结?”      “没有合适的人选,先生想找一个对他儿子——对你视如己出的伴侣,可结婚不是找保姆,哪有那么合适的呢?他怕他自己满意了,你却不喜欢后妈,怕你不开心。更何况,他也不曾对谁‘满意’过,所以不了了之了。”      管家认真地看着纪川,眼神仿佛在暗示什么。   纪川明白,他和爸爸的关系瞒得了外人,瞒不了管家,他老人家天天在家盯着,什么事儿不知道呢?      果然,见纪川不吭声,他说:“先生这一辈子,一直都是孤独的,没有人对他好,他全部的爱都给了你,孩子,你长大了,孝敬他一点。”   “……”   孝敬?怎么孝敬,我把我自己孝敬给他行吗?   纪川心里对自己开玩笑,眼睛却红了,他忍住哽咽,从沙发上站起来:“明叔,我爸爸现在在哪里?我想去找他。”               第三十四章      今天周六,贺怀章已经回A市了,但没有回家。纪川找人问到他的行踪,顶着大雨出了门。      雨是从三点开始下的,风歇了,雨越下越急,豆大的水珠噼里啪啦砸在车窗玻璃上,雨刷不停地摆动,扫走了雨水,扫不走十一月的寒气。      上次去找贺怀章的时候,纪川很急迫,这次他心里有了打算,不再那么惊慌。他一边开车,一边设想自己等会应该说些什么,可都已经快到达目的地,仍然想不出来。   他的胸腔被一股快要爆炸的情绪填满,始终想着管家那几句话。      ——先生这一辈子,一直都是孤独的,没有人对他好。   ——他全部的爱都给了你。      全部的爱……   纪川想,不仅是爱,他能给予的一切都给了我,亲情,爱情,陪伴,乃至物质,他花尽了心血和时间,花尽了耐心和温柔,给我造了一个风雨不侵的温室。   可我却不愿意迈出一步,走出温室的门,给他一个拥抱。      “爸爸……”等红灯的时候,纪川手肘搭在方向盘上,手掌盖住眼睛,无声地哭了一会。      四点左右,他到了贺怀章的临时住处。这个地方以前来过,是贺怀章名下的众多房产之一,在较偏的位置,远离市区,周围环境极好,最大的优点是清静。      纪川不知道贺怀章为什么要来这里住,准备住一段日子吗?住多久?短期内不想回家了吗?   越往深处想越是鼻酸,他一想到爸爸现在可能正在暗自疗伤,和当年刚回贺家时一样,遇到伤心事只能自己安慰自己,心里就堵得难受。      纪川找地方停好车,他知道楼门密码,一路进了电梯,到了门口,敲门时里面却迟迟没有回应。   不在吗?纪川等了一会,忍不住给贺怀章打电话。他拿出手机,拨号还没按出去,门却开了,露出一张熟到不能更熟的面孔。他站在门外,贺怀章站在门里,两人近距离对视,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。      天阴沉沉的,雨还没停。   刚才下车时纪川淋了一点雨,头发泛着潮湿,身上一股冷气。他叫了声爸爸,眼睛从贺怀章的衬衫领口转到那张毫无破绽的脸上——他刚见过他伤心的样子,就像坚固的堡垒终于露出一条裂缝。现在才过了一天,那条缝隙又不见了。      纪川感到难过,以前他没心没肺,看见什么都好像没看见。现在不管贺怀章做什么表情,他都不由自主地想很多。      “爸爸,你感冒好点了吗?”   “好了。”贺怀章叫他进来,伸手去关门。他听话地往前迈了两步,身体前倾,顺着贺怀章抬起手的动作,结实地搂住了贺怀章的腰。   嘭地一声,身后门关紧了。   纪川收紧手臂,紧紧抱住,“爸爸……”他的脸压在贺怀章的肩膀上,这里是他一直以来的靠山,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无所顾忌地靠一辈子。   纪川嗓音微微发抖:“爸爸,我有话想对你说。”      “什么话?进去说吧。”   “不,就在这。”贺怀章试图拿开他的手,纪川不听,固执地搂得更紧,重复道,“就在这,就现在,不然我等一下又不知道该怎么说,我好不容易酝酿好的情绪,过了这村没有这店了……”      他有点无赖,蛮不讲理,贺怀章笑了一声:“行,说吧。”      纪川顿时哽咽了,再开口有了哭腔。他把贺怀章推在玄关的墙壁上,整张脸都埋在贺怀章怀里,闷闷地说了句:“爸爸,我好喜欢你。”   贺怀章一怔。   纪川说:“你怎么这么好,是不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?一定没有,就算有,他也不是我爸爸。”      “为什么突然这么说?你——”贺怀章顿了顿,好像有所预料,但由于有过前车之鉴,不敢再轻易期待,谨慎地问他,“你想说什么?”      “我想说,我们不分手了好不好?”   “……”   玄关的光线很暗,纪川抬起头,在一片阴影里看贺怀章的表情。“爸爸,对不起。”他把手抬高了点,搂贺怀章的脖子,凑上去亲了一下。      贺怀章没有反应,像在思考,可能是在判断他上一句话的真实性,总之,整个人一下子安静下来,不说话了。纪川忽然发现,他爸爸不仅不是无坚不摧的,正相反,明明全身上下都是弱点,他一句话就可以牵动他的情绪,一句话就可以轻易将他击垮。   ——以前一无所知的时候,他是不是无意间说过好多次让他伤心的话呢?      以后不要再这样了。纪川心里百感交集,一股莫名的保护欲油然而生,他感谢自己的冲动,冲动让他来不及瞻前顾后,第一时间不顾一切地赶过来了。      “爸爸,我听明叔讲了很多以前的事。”他趴在贺怀章的肩膀上,一口气把心事全都倒了出来,“他说你以前过得不好,小时候受了很多苦,是不是真的?”      “他怎么跟你说这些?”贺怀章有点无奈。   纪川说:“是我问他的,我想更了解你……你从来都不跟我说。”   “没必要告诉你。”   “不,为什么没必要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你什么都不说,我怎么知道呢?明叔说你一直一个人,他说你很孤独,从来没人对你好,你的亲人都不在了,你想和姑妈团聚,她还不亲近你,你身边只有我一个人,我又那么不懂体贴——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,爸爸?你这么辛苦地过了这么多年,不累吗?为什么一句话都不对我讲?我不是小孩子了,我早就什么都懂了。”      “真的么?”贺怀章挪开纪川的手,把他稍微推开一些,盯着纪川的眼睛问,“你真的懂了么,宝贝?”      “真的。”   纪川又抱回去,极其黏人,八爪鱼似的紧贴在贺怀章身上,喃喃道:“我当然懂啊,我知道你这些年有多不容易,以后没人对你好,我对你好,行不行,爸爸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,我永远和你在一起,再也不让你伤心了。”      纪川一番表白,简直使尽了全身力气。   贺怀章突然按住他的腰,两人位置翻转,将他反压在墙壁上,略微俯身,低头蹭了蹭他的鼻尖,沉声道:“我的宝贝这么懂事了?你全都懂了?”   纪川点头。   贺怀章说:“那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,你也爱我吗?像爱一个情人那样爱,不是因为我是你爸爸——”      纪川再次点头,怕不够说服力,他补充道:“特别喜欢你,特别特别喜欢,是不是就等于爱了呢?那我爱你,爸爸。”说完,他笑了笑,既认真又故意搞笑一般换了种腔调说,“我好爱你啊,爸爸。”      “……”贺怀章眼眶一红,情不自禁地笑了,“那你还怕吗?跟我在一起,还怕不怕了?”      纪川略一犹豫,诚恳地回答:“一点……”   “一点?”   “嗯,就一点怕,但我一想到你,你不能没有我,我就不能再怕了,那些很微不足道,都没有你重要。”纪川眨巴眨巴眼睛,忽然眼前一黑,睫毛扫在贺怀章的手心上。   他被捂住双眼,一个温柔的吻落了下来——      “你可真是我的宝贝儿。”   沉沉的一句,既是赞美,也是感叹。纪川被贺怀章吻得晕眩,突然听他又说,“我本来想了好多种方法,我白天夜里都在想,到底怎么做你才能留在我身边?苦肉计?欲擒故纵?还是干脆求你不要走?……委婉的,直白的,卑劣的,我都想过,但我没想到——”      贺怀章不再说了,他抱紧了纪川:“宝贝,我不像你说得那么好,你才是最好的,世界上最好的人。”      “我爱你,我的宝贝。”      ……      临近傍晚,雨终于停了。天空渐渐放晴,露出一抹晚霞的色彩来。      纪川和贺怀章一起坐在窗边,他们紧挨着,肩膀靠在一起,从高层的落地窗看远处的夕阳。夕阳正浓,地平线尽头是一大片灿烂的红色,仿佛一场大火,铺天盖地,烧了半座城。      纪川拿手机拍了一张照片。   拍完夕阳,又拍人。      “今天是纪念日。”他转过身,背对窗外,叫贺怀章转到和自己一样的面向,“配合一下嘛,爸爸爸爸。”   “嗯,拍吧。”   贺怀章从背后搂住他。。   纪川调了调角度,按下快门。      “咔——”   半座城市的晚霞为他们做陪衬,装点了一个平凡、不为人知,又无与伦比的纪念日。            (全文完)